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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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呼、呼,呼吸声。很粗,很沉,频率比平常快,但不是很快,因为主人在下意识的压制自己,这呼吸声因而更显得很用力。非常用力。声响却是沉闷的,在喉咙、在胸腔、然后再向下、向下,接着又回荡,一直回荡;咚、咚、咚,心跳声。频率也比平常快,而主人又在压抑,可心跳比呼吸更难控制,越是压抑,它跳得越用力、越强烈,有时候还乱颤一下。声音当然也来得更猛,像无比低沉的大鼓。咚。每当这时候,主人体内的所有器官都会震颤起来,血管也变得紧张。紧接着又是下一次。咚。循环。然后体内的液体也会加快流动的速度,不像平常那样安静的流淌。
这时我的整个世界似乎都要崩塌。我完全无法忍受。而这种状况每次来临,都要持续很久。
害怕、恐慌、不安——烦闷、愤怒、暴躁——持续的暴躁。
暴躁的情绪折磨着我。直到主人平静下来。而平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情绪却不能恢复到正常,我渐渐的感受到安静了,悲伤的情绪转而席卷了我的整个世界,之后是空虚。我总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的世界又会变得动荡起来。而这不会隔太久,我知道。因为我可以感受到主人总是不高兴,总是不时的愤怒起来。但我不知道原因。也许是因为外面的世界吧?久而久之,即使在主人平静的时候,我的情绪也会莫名的烦躁起来。
后来,在我稍微长大,有记忆了以后,我就记得妈妈常对我说,“女儿呀,你不知道,妈妈怀你的时候有多苦呃。你爸爸,根本就什么都不管。我一个人挺着大肚子,他天天到外面玩,还跑去出差,我生你的时候他都不在我身边!你奶奶也这样,我怀你好几个月了,一只鸡都没有杀,一口鸡汤都没有喝到!我多苦啊你知道不……”狠狠的语气。然后就长时间的陷入沉默。愤怒的表情和恨意的眼神依然在脸上。那时的我就安静的站在妈妈身旁。内心却是暴躁的。一种无比熟悉的暴躁,当我躺在妈妈的子宫里,羊水包裹着我,世界对我来说还是一片混沌的时候就深切体验着的暴躁,一种内心深处的暴躁。是啊,妈妈。我怎么会不知道呢。你的烦躁,你的愤怒和你的恨。曾经的、全部的,都已经给过我了。而现在你还是难以快乐起来。
我的小姆指只有无名指的一半这么长。别人告诉我早产儿的小姆指都是这么短。我想我提前挣扎着来到外面这个世界,也许是为了从身体内部的深度愤怒和暴躁的情绪中逃离出来。而我并没能逃离。烦躁一直在我的体内,影响着我的行为我的思想。妈妈告诉我,我小时候脾气非常的暴躁,经常砸东西,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手里拿到一样东西,就往地上砸,不管是玻璃还是石头。生气的时候就大声尖叫,用牙齿咬自己的手臂,咬出深深的齿印。而其它时候,我却异常的安静,不说话。
现在的我也是这样的安静,但却把暴躁的一面深深的藏了起来,藏得谁也看不出来,只有我自己能感受到。我自己时时刻刻都能感受到。我无法长时间的集中精力,我总是觉得空虚。当我思考一个问题时,最后问题却变成“我到底在想什么呢?”我的眼神没有焦点,眼白总是在晃动,好像有一层雾在眼睛里。然而这些是那么的细微,没有人能看出来,就像没有人能知道他们的体内每天都在发生着什么变化一样。我普通、沉默,每天出入在人群中。与此同时,人群里的其他人,他们每一个人的脸孔都是一个谜。迷底在他们的体内。不止一个谜底,每一个谜底又是一个谜面。然而最终所有的谜面又都归结为一个谜底。这个谜底总是在最深最深的内部,自己也不一定知道。当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向自己揭示一切谜题的这一谜底。
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缺少人的某些特性。可我为什么会这样想呢?被认为是高等动物的人的特性是什么呢?至少他们不会突然的躁动起来,他们对自己有完全的控制力。他们的内心深处有股沉静的力量。这沉静的力量从身体里由内至外散发——犹如天降甘霖,滋润大地上的每一样生物一般——最终到达身体的每个细胞。它洗涤了他们的目光,使得他们的目光明亮又深邃,并于他们的一颦一笑举手投足间传达出其魅力:自由、舒展、优雅、从容。所见之人都将感叹:人啊,真乃世间尤物!世上不乏这种神奇力量造就的尤物。在我们生活中就有。而若要说我们大多数人都熟悉的,也能举出一些例子:你可看过足球过运动员齐达内在球场上优雅的、旁若无人的表演;你可看过网球选手费德勒在网球场上灵活的步伐和他完全舒展、极具张力的反手击球;而这股力量若是用于思想上,幻化出的产物同样惊艳!或是优美的、深邃的、想象力无限的文字,如普鲁斯特在文学上几十年的孜孜耕耘;或是揭示宇宙奥秘的科学符号,如一代代科学家们推动世界前进的思想火花……
我的周围也有这类人,我以为他们是天之骄子,上天的宠儿。他们脸上带着宽容的微笑,说话时有迷人的语调,只是迷人的语调,并不一定有完美的声音,但却是迷人的语调。他也是这么一个人。有一次,我的目光落在他脸上的时候,却发现他也在看着我。他的面容给我一种安详的感觉。我们在一起了。我握他的手,抚摸他的肌肤,端详他的样子,这一切无不给我一种安详的感觉,还包括他的语调。而我担心我体内的躁动会破坏他。破坏他的投入,他的认真,他的专注,他的宁静,他体内的那股沉静的力量。淡泊名志,宁静致远——科学家的性格,也是艺术家的,文学家的,其它的,所有的都需要的,除了政治家。政治是黑暗的,政治家只要懂阴谋论和权术就可以了,当然再加上野心。我会破坏他吗?或者他会一点一点的消解我内心深处的那种躁动?不是这样便是那样,可还有一种情况,就是我们分开,他还是他,我还是我。这样我将失去他能够传达给我的那份安详,我将无药可救。
躁动。没有人性的一个词。让我联想到地上的爬虫,或者热锅上的蚂蚁。爬行动物。盲目,没有头绪,没有方向,没有目标,总是在爬,不停的爬。有些人其实是爬行动物。被一些情绪驱使着,盲目的生活,一辈子在那些情绪的推动下渐渐过去。那些情绪,像恨啊,像愤怒啊,像嫉妒啊,像悲伤啊,像恐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