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ssica CHEN Joy and Loneliness CATEGORIES TIMEMACHINE TAGS GEMS

等待判决

[ 判决  ]

一、诅咒

小鸦一支手插在裤带里,另一支手自然的下垂,放松的悬在空中,随着脚步自由的摆动,以惯常的姿式、惯常的速度,走在承载着行人、车流、噪音和灰尘的大马路上,零星地想着一些事情。她有一种感觉仿佛她已经融入到这种生活里了,甚至她有时还觉得自在,就像现在一样。这种大城市里的生活对于她来说,不是她家乡的人们想像中的那种浮华、奢侈,追求享受的生活,而是一种平淡的、冷暖自知的生活。在这个上千万人口的大城市里,每年更有源源不断的新人涌进来,亦有旧人离去,她感到完全被淹没在这滚滚洪流中了。这是一种不错的感觉,因为在这庞大的潮流中,任何一件大事的发生所引起的震动,很快就被冲刷、淡漠直至淹没、消失了,更何况她生活中的任何事,个中滋味只留待当事人们自己品味了。在这样的城市里,人们可以不接受她人的评判,且他人的评判总是健忘和游移不定的,因为他们的注意力在不经意间就被另一股来袭的潮流裹胁而去了。在看似汹涌热烈的大城生活中,她享受着无名氏的平淡生活,尤其可贵的是这平淡生活中还有她的另一半。

“中秋节快到了,晚上要和阿片一起去超市看看,选一盒月饼寄回家去,再汇一些钱回去,过节送礼请客,要花不少钱。”她想,“中秋就不回去了,只有三天假,自己在这边也有些事,况且全国的人在同一个时间去旅游或者去回家本来就是一件不合理的事。想想火车站人山人海那阵式,就叫人受不了,而且排几小时队后,连一张站票都买不到是大有可能的事,买到票的人兴高采烈像中了奖似的,这其中的大部分都是要去回家的,去旅游的也少,一来没钱,二来一年有一次回家的时间都难得,当然是先考虑回家了,我们真是一个忙碌的民族啊。可是看看平常,除了出差办事的,其他的普通人是决不挪窝的,火车站汽车站都空空荡荡的。因为单位不给假,给假了也没有钱去旅游,而回家呢,平常回十趟,不如过节的时候回一趟,咱们民族的人可真真是这么想的。这次中秋我不回去,妈妈可能又会怪不孝顺,不想家了。”想到这她有些忧郁起来,怡然自得的心境消失了,“自从上次我和阿片一起回过家,并告诉父母我们已经住在一起了以后,我和家里的关系好像不同了。妈妈和我说话的语气越来越客气起来……”她回想起不久前和妈妈通话的情形。她接起电话,很随便的和妈妈聊自己这边的生活,然后问了家里的情况,可妈妈的说话让她大吃一惊!妈妈用不确定的语气问道:“你刚才接电话没有叫我妈妈了?”她觉得妈妈的问题很奇怪,没有回答。“别人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可我没有这样想,我辛辛苦苦养了你二十几年,当然也不会你嫁出去了就不管你了。你也是一样吧?怎么连妈妈都不叫了?你和他去年也只是中秋节和过年回来了二次,国庆也没有寄钱回家。虽然现在你和他已经住在一起了,但终究是要结婚的,结了婚他就是女婿,别人都说,女婿就是半个儿子,将来是要孝敬我们的,他对我们好也就是对你好,现在虽然你们还没有结婚,但逢年过节就算不回来,他也要礼数周到,这样才可以看出他以后对我们会不会好,当然我不是说你们每次都要寄钱回来,关键是心意,礼数都做到了,这样的话,别人要是问‘听说你女儿找男朋友了,人怎么样啊?’我也好说点东西,别人也觉得是这个理,这样才能得到大家的祝福不是吗,得到大家的祝福的婚姻才能长久,否则……”后知后觉的她感觉有如泰山压顶,一时透不过气来,无法思考,敷衍几句挂了电话。“也许妈妈再不觉得我是家人了,至多是一个客人。”,之后的一周多时间里直到现在,她的心里都萦绕着这种悲凉的想法。她觉得她曾经认为的唯一的港湾失去了。

“幸而我现在有了阿片。”她试图结束自己的漫想,可是她又想起上次回家后,正好遇到了大伯过来家里玩。大伯一家没有和自己家一起住在市里,而是在下属的一个县城。这个县城是她的老家,是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以前小时候每年她都会去一趟县城老家,到大伯家住上几天。大伯的两个孩子,她的唐哥唐姐,他们年龄都比我大有十岁左右,总是会抽时间陪她玩。大伯偶尔也会到市里办事,每次只要有时间也会顺道来她家里坐坐。这次也是这样。这次大伯走的时候对她说道:“不错啊,你现在在外面立脚了,很久没回老家了哦,不要连回家的路都忘记了,啊,有空回来玩吧。”她只陪笑着点头,出去外面工作这么久了,嘴不甜不会讲话这一点,还是没有变。其实在外面这两年,她并不是没有和老家的亲人联系,偶尔也和唐哥唐姐发发短信,可这在他们眼里可能算不上联系吧。老家人都说走亲戚、走亲戚,亲戚越走越亲,礼多人不怪,不走就不亲。她很久没有去大伯家了,可在外工作,连回家的次数一年也只几次,要是不回家而去大伯家的话,妈妈又要怪了,只能说无论怎样都不好办。可要说这就和大伯他们家不亲了又好像也不算,前一次唐姐听说她有男朋友了之后,还主动发短信来询问,先问起她男友——他的籍贯是哪里,年龄多大,父母是干什么的,家里状况怎么样,有没有兄弟姐妹,现在是做什么工作,她一一做答,然后再关心她,“将来两个人在一起有什么打算,在哪里定居呀,买房呀,都考虑过没?”“现在还没考虑那么多,打算多走几个城市,看看哪里好就到哪住。”她回复。最后客气的关切到她的父母:“不要怪姐多嘴,姐问你,你考虑过你父母没有?我的意思是,他是外省的,离家这么远,你是独生女,你们以后是打算到外面生活,可能在他家那边,或者其它地方,那你爸妈以后老了怎么办?像我娘家和你姐夫家,都在县城里很近,找这么远的还是不好,爸妈就不管了?”,回复:“我没考虑这么多,我们的生活离稳定还很远。”这次的短信对话结束了。

“也许吧,家乡人一辈子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一个外省男朋友,真的越界了,老家亲戚又怎能理解,连父母也恐慌起来,摆出女儿不可靠的架势。古人所谓‘父母在,不远游。游必有方。’是这个民族万万年的道理,而我却想漫无方向的和阿片,我们自己先尝试到各个城市去看看,当下即不想在哪定居,也更谈不上有买房和父母住到一起的计划,只在平常说一声问候,逢年过节寄一盒礼物,几个小钱给父母。无妨!我就安稳的坐在不孝子的这把椅子里,无需更多祝福了。”漫想终于结束了。

干嘛要想这么多呢!可中秋时节却正是想家的时候。

二、梦,异形

小鸦走下床来,用手揉了揉刚睡醒的眼睛。她穿着一套浅颜色的宽松的睡衣,给人感觉整个人在一种很放松又有些朦胧的状态下。她感到时间还很早,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看了看,清晨柔和的阳光照了进来,她稍微清醒了一些。但是非常奇怪,她环顾四周,发现此刻自己竟置身于家里的自己的小房间里,这个房间她已经将近两年没有住过了,自己这两年来在外工作,就在当地和阿片一起租了一间小房两个人住,可现在她发现阿片也不在了,只有她一个人。虽然略微有种奇怪的感觉,但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她没有显得非常吃惊,可能是因为还处在刚醒的状态下,整个人朦朦胧胧的,加之虽然长期没有在这住过了,但对眼下周围的环境还是有种熟悉感,毕竟自己从小就在这个环境中长大。于是她开门走出房间,想看看爸妈起来了没。她家的房子是一个三房两厅的居民房,从她读小学四年级开始,她家就搬到这里了,所以她关于小时候的记忆很多都是在这所房子里发生的,这些记忆里充斥着父母的吵架声,爸爸口腔里散发出的酒味和妈妈怨恨的眼神……她看了看其它两个房间,房门都敞开着,里面没有人,爸妈都不在。她有些纳闷的想道,整个人房子里只有她一个人。不过她还是慢慢悠悠的走到卫生间,准备刷牙洗脸。她拧好牙膏,然后一边用杯子接刷牙的水一边抬头看着前面的镜子,镜中的自己长着一付平庸的脸,皮肤不是很好,有一点小雀斑,遗传自妈妈,眼睛说大也不大,说小也不小,可就是总会让人产生是不是没睡好的疑惑,这可能遗传自爸爸,因为在她的映像中,爸爸喝过酒之后,眼神总给她一种迷离的感觉,而喝酒对爸爸来说是必不可少的,而且他只要一坐下来看电视或者看书,不出几分钟就开始打瞌睡了。定睛看了一会后,水已经接满,微微有点溢出了,她关掉水龙头,开始刷牙。就在这时,一种怪异的感受出现在她的口腔里,与其说在她的口腔里,不如说就在她的舌头上更准确一些。这种感受可能在她刚醒来的时候就存在了,只不过那时她还迷迷糊糊的,并且也没有开过口,所以忽略了,而现在,这感受既清晰又真实,迫使她不得不暂停刷牙,放下刚接触到牙齿的牙刷,对着镜子看个究竟。她的舌头发生什么事了?她张大嘴巴,伸出舌头。霎那间,她完全惊呆了!甚至在还来不及做出任何反映时,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就被彻底的惊恐掠夺过去了。她顿了足足有好几秒种,紧接着镜子前的她发出一声极长的、歇斯底里的叫喊!持续了将近有一分钟仍然没有停止,由于长时间没有吸入一口空气以及极度恐惧,她的心脏再也无法承受如此剧烈的跳动,竟然崩的一声连同胸腔一起炸了开来!顿时,歇斯底里的惊叫声在空气中猝然停止,她和那颗炸碎的心跌落在了血泊中。

这时,还躺在床上的小鸦浑身一颤,才从梦中惊醒。还太早,她没有马上起身,只是因受惊而瞪大了双眼,再无法入睡。阿片睡在她的身旁。刚才那可怕的梦还萦绕在她的脑海中,尤其刚看到镜中自己变异的舌头那一幕,她那双惊恐的眼睛,极度放大的瞳孔,还有一条她生命中最最害怕的动物的——毒蛇的——舌头!也许一辈子都无法忘却了。此时她想起一句不知道是谁说的一句话:有的人在梦中忘记自己,有的人在梦中认清自己。

不错,她从高中开始就试图防止并拒绝父母在自己身上可能产生的影响,并希望去除自己身上已经存在的一些父母的特征。她的父亲一日三餐总是离不开酒,从来不抗拒酒精对他的大脑和身体的催眠,为此她总是担心他的身体。她记得有一次爸爸妈妈还有她,骑单车去一个以前的邻居家吃晚饭,爸爸喝很多酒,她劝他少喝点,妈妈早已懒得说他,那时她们夫妻关系就已经不是很好了,可爸爸从来都不听劝,还是喝得很多。吃完饭的时候已经比较晚了,她们坐了一会就起身告辞,三个人一起出来,结果走了一小段路就她看到爸爸好像喝醉了,于是走进一家有座位的面包店想让他休息一下再走,他一进去就倒在靠墙的长椅上睡了,怎么叫也不起来,最后在店员的帮助下把他勉强掺扶着出来,单车只好锁在街上,然后打个的士回家。而爸爸在公司里如何用一套套的绕口令似的,却总也不能自圆其说的大道理打发走一些来找他的低层职员,又如何在和公司领导的周旋中笑脸迎人,哪怕是冷脸贴热屁股也在所不惜,她也总是看得不少。爸爸回到家时对家人说话的语气,和一些不顾及家人感受的做法,她又怎么不知道呢。而单凭了笑脸迎人这一点,爸爸在外面也能迎得一个好名声。母亲由于长年来对父亲的不满,已经严重影响到她的性格。经年累月的积攒怨恨,使得妈妈的性格阴郁、多疑,对任何人都秉持怀疑的态度,甚至将怨恨波及到周围的所有人身上。生活对妈妈来说只能是一个悲剧。小鸦的耳朵因此也常年浸润在妈妈对周遭人的各种做法和言论的抱怨、指责、甚至恶毒的诅咒声中……

可是最后她想道:我是爸爸的女儿,也是妈妈的女儿,从小在她们的影响下长大。难道我敢说我就不是一条卑微的变色龙?难道我敢说我就不是一个爱说是非、充满怨恨和嫉妒的小妇人?难道我敢说我就不是一个自己讨厌的那种人?!也许将来我还会变成一个酒鬼或者瘾君子。不错,也许不管我怎么改变,有一天恶毒的诅咒还是会从我的口中流出,就像毒蛇的舌头从我的嘴吧里伸出来一样,不管我脸上的表情有多惊讶——我的体内有一个异形!

三、等待判决

虽然小鸦时常感到她的家庭的氛围让她喘不过气来,而她也强烈抗拒父母对她的影响,但她却不怪父母。

她想,即使父母对自己不信任,认为自己有了外省男友后就会渐渐不管他们了,这也不能怪他们,因为他们太在意了,可他们能不在意吗?他们要是没有了我,还有什么呢?他们之间的夫妻关系,已经恶劣得不能再恶劣了,前几年还天天吵架甚至打架也不奇怪,现在虽然还是偶尔吵几句,因为他们是永远不可能说到一块儿去的,大多数相处的时间都只剩下默默无言了。而且他们早已经分开房间睡了,虽然还在同一个水泥墙体里住着,可也不能阻止他们在一起的时间的日渐减少,爸爸几乎不回家吃饭,有时也不回家睡,妈妈在家也没什么事,也没人说话。他们的生活还能有什么意思呢?话又说回来,像他们这一代人,夫妻生活走到现在变成这样的也不在少数,都是国家和时代造成的,可他们也不决不会离婚去各自寻找新生活,在他们的观念里,结了婚就少有想到离婚的,妈妈曾经想过背着我们去自杀,但却没有提出过离婚。也就等于说,他们的生活永远都将会保持这样的状态。而他们还不得不担心如果自己生病了该怎么办呢,这也是我所担心的,咱们民族没有人不担心这个问题。除了那些高官和富豪,谁能生得起一场病呢,当然高官和富豪的界线不是那么的清晰。这就直接影响了我父母他们的娱乐生活,根本没有什么娱乐生活,娱乐总是要花钱的,而他们首先要存钱以防自己生病,我也是一样。我每次打电话回去的时候,都不忍心问他们身体还好吧?没什么毛病吧?因为想想要是和一个年青人打电话,有谁会问这个问题呢,这样问无疑是宣判了他们已经逐渐步入老年,身体必然越来越差了。可我有时还是会这样问。多么残忍!所以,父母的生活有什么呢?什么都没有,既没有合谐的夫妻生活,也没有娱乐生活。因此,自然可以想到,他们的注意力可能都在我的身上了,而他们在我身上产生的担心也不奇怪了。还是那句话,如果没有了我,他们还有什么呢?也许他们会觉得我被外省人夺走了。而我却不能给他们一个正确的回应,没有能力让他们安心,至少现在是这样。我无法给出一个针对未来的美好计划,因为我无法欺骗,我只能说未来谁知道呢?我现在也不能决定在哪里定居,什么时候买房,难道要草率的决定在一个自己不是那么喜欢的城市定居,然后先用父母将来买药的钱买一个房子,大家一起住进来吗?说实话我觉得一辈子不买房也行。再说说老家人,他们也不理解我。这也不奇怪,他们在县城里过着怡然的生活,每天走在街道上眼见的都是自己的熟人,难免要唠唠家常,遇到不符合他们道德观念的事情,难免要唏嘘一番。我的事也只是他们舌尖上的玩物。其实我倒不是很在乎别人的眼光的,而且现在看来问题是无法解决的,就像刚才说的,我不能给他们一个正确的回应。只不过有些时候,当我接起家人打来的电话的时候,当我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从他们口中说出的话,总是让我难以呼吸。

既然现在无法解决,将来也不一定能解决,最后她想,也许在将来的某一天我会回到家乡,回到父母身边,然后像格奥尔格.本德曼接受父亲的判决那样接受并且执行家乡人和父母的对我的判决,做为一个遭人唾弃的不孝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