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ssica CHEN Joy and Loneliness CATEGORIES TIMEMACHINE TAGS GEMS

沉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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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豐老頭前一陣去世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國豐老頭竟走在他老伴的前頭,先去了。他老伴廖心萍倒還是老樣子——奄奄一息地躺在病床上,可始終有那麼一息尚存,像細水長流。

老頭的葬禮辦得中規中矩,甚至也可算是風風光光了。不過葬禮上再風光,風得是世上人的光,死者已矣,人世事於他無關了。老頭死時八十四歲了,算是壽終正寢,因此葬禮上他的兩個兒子——二哥政智和三弟政平(原本還有個大姐發娣,但已經不在世了)——無需顯得太過傷心,眼圈乍紅一紅就行了。要是痛哭流涕、痛心疾首地大喊『爸爸——!你狠心離我們而去啊!吃了一輩子苦,好日子沒享幾日,就去了!兒不孝,沒能盡孝啊!……』不停,反而會讓參加葬禮眾親友尷尷尬尬,城市裡這一套早幾十年就不興了,不像農村裡還保留著,因而還這麼就不得體而見怪了。城裡普通人家的葬禮要說風光,卻不比得大名家、大官家和大商家。普通人的葬禮不講多大排場,送葬也談不上車隊,就叫一輛殯儀館的車運送遺體,幾個重要的血親也跟坐這輛車護送著,其餘相關人等另租一兩輛麵包車,跟著裝有遺體的車後面開,一路默默開去殯儀館,有的家會沿途不時點幾粒爆竹並燒些紙錢扔出車外,意為買路錢,有的也免了。正式葬禮上(在殯儀館的禮堂裡舉行)就圖能多來些認識的人。親人多朋友多,看著一點不門庭冷落,過後再要擺幾桌,請一請眾人,酒店是好酒店,席上的菜點得對頭,禮數周到的,酒用地好酒、不寒磣,這就是風光了。

國豐老頭的葬禮也風光。當天禮堂上站的人不算少。也不算多。親戚多一些——老頭的朋友也老,老人不愛參加葬禮。儀式上,由殯儀館的司儀介紹死者生平,介紹主要親友來賓,主持默哀等等。介紹死者生平一節,照例把死者生前沒要緊的事兒念一遍,要緊的略去不提。儀式散場後,眾人散散地聊著。見了死者家屬不免安慰幾句,再又聊些死者生前不久的事。見了久違的朋友又問些近況。一行人三三兩兩,一面聊一面自往吃喪宴的店裡去。眾人聊的綺鶯一一聽在耳裡。

綺鶯是國豐的外孫女。這會子綺鶯的姨娘玉芳,過來與自己的妹妹、綺鶯媽媽玉菁說話,同著她老公紀良一齊走過來的。玉芳開口道:『唉,以前他老人家身體頂好底哇……』

玉菁沒接話,玉芳一時又說『唉,人到了年紀,難免底事!盡了心、盡了力、就行了,還有什麼辦法……唉……』

『是!有什麼辦法!』玉菁這才接嘴道,『我們真是——!你也曉得底哇,住院也住了這麼久。廖不是先前就住穩院啊,醫生講沒有辦法,再住也好不了了,才就讓她出院,睡得在他們那邊家裡,屎尿都屙在床上嘞。我們每天跑過去跟她翻身,餵她吃。他家爸後來又住到醫院裡。幾頭跑啊!』——

『他家爸』是政平他爸國豐,玉菁跟自己的朋友和娘家人前都這麼稱呼國豐。廖指地就是國豐的老伴廖心萍,國豐的一雙兒子加上兒媳四人,在『知情人』面前都是稱『廖』代指。知情人,即知道廖心萍是在十年前才和國豐老頭結婚的,不是原配。原配彩禾十五年前就得癌死了。綺鶯那時只十歲。她記得彩禾去世那天正好是除夕,映像裡那一年的春節亂哄哄的。那個春節是在鄉下過的,彩禾去世之前一直住在老家鄉下的老房子裡,國豐從前工作在市裡頭,退休後也回了鄉下,倆人住在一起。鄉下辦喪事是最講究的。綺鶯那時小,記不得那麼多了,回憶零零碎碎的:人多、鬧哄哄,有人帶領著哭天喊地,放爆竹燒紙錢,林家祠堂,披麻戴孝的人圍著棺材轉圈圈,圈裡面紙錢不停燒,火光一閃一閃,煙氣繚繞,熏得人眼睛痛,要流淚,等等等等……這樣不知要持續是七天是七七四十九天,太多都記不確切了……彩禾去世後,國豐一個人在那兒又住了兩年多,才搬到大兒子政智安在縣城的家裡來住。

『噯,幾辛苦。』玉芳附和。

『還好我哥哥他們下市裡面一起幫到來照顧了一陣子。不然底話……唉。』政平走在玉菁旁邊說。

『那也應該底哇。』玉菁反射似地說出來。二哥政智他們走在前頭去了,聽不到。

這時紀良也插進來,道:『唉,人還在底話也八十四了。他們老人家身體本來就頂脆弱,看那一個病倒了,心裡一波動大了,心情調整不過來,結果嘞自家反而更病倒咾。主要是心情不好,不然不會這麼快……』

紀良一番在情在理的話,玉菁聽來,也仍然疑惑不要是挑剔她什麼,捍衛地說到:『我們哪裡沒有勸過啊,不聽——!有什麼辦法哦。我都跟他講哎,我講「她病了你也不要想不開,沒有辦法底事哇。你自己應該怎麼樣活還是怎麼樣活,你千萬不要再病咾。你要再病咾噶就收拾了!所以你一定要養好身體來,要放寬心。」可是這號話?沒有講錯哇。但是你講什麼他也不會應嘞。你弄飯他吃也好,做什麼也好,成天他見了你不會同你講一句話嘞!一點不會體諒。』

玉菁對自家姐姐說起了勁,政平聽不過,道:『你這個人!他是這個性格哇,向來也不喜歡說話,這有什麼好說!人都過去了,這有什麼好說。』

『是哦,是哦——』紀良說,『老人家心思頂難懂底,怪不得。』

隔了一會,紀良順帶又問起綺鶯什麼時候回的。

『就那天,醫院通知病危了,就打電話她,喊她請假回哇。』玉菁代女兒答道。

玉芳又問:『噶那個現在在家裡怎麼子,可還可以?』別轉頭又對紀良說:『改天我們也到那邊去看下。』

玉菁聽了,回說:『不用。她現在就有隻手還可以動一下下,眼睛還睜得開,其他都不中用了。也講不出話。你們去了也沒有意思,又遠,而且——屙屎屙尿……氣味不好。』說時睃眼皺眉地,好似真的有股子氣味飄過來了。綺鶯心想,這倒不怕人說她沒把老人料理得乾淨了。不想玉菁果又補充道:『唉,那個味道,沒辦法底。我每天給她翻身擦身,費大力氣!』

『唔。現在可好點子?吃東西吃得了?』玉芳問。

『好也好不了了,不過我看她生命力蠻強。吃東西就是餵點子稀粥、牛奶、豆腐蛋啦,之類底。吃不了什麼。』玉菁答。

紀良又問:『她怕是也有八十了?』

『有!她都和我爸爸同年底,也八十四了。』政平說。過後大家一時想不起話來,一頓沉默,悶頭走了一陣。

也就要到酒店了。政平夫婦趕忙到前面去,匯同政智夫婦和一些近親,招呼眾人進店入座,忙碌起來。綺鶯幫不上什麼忙,一向亦不喜湊熱鬧,加之長年在外地打工,親戚間少有接觸,人堆裡更顯得她落落寡和,因閒閒地走開到人少的地方去了。她在一旁角落裡看著,想:喪宴,又怎麼看出這是喪宴,不是喜宴?——如果不是人們手臂上帶著黑紗,酒店裡佈置了一些黑的布白的花。從人的表情上也看不出。不過中國人本來也把這個叫做喜事,白喜事。

綺鶯想起爺爺。她心疼爺爺,也心疼現在還躺在床上的奶奶。但她什麼也做不了。可她本來可以做得了的,不過——……

……想這些讓她覺得人世的虛偽,人世的可悲。

國豐老頭死了,就在前一陣。可綺鶯早就清楚地看見了國豐老頭的死——早在不到一年前,廖心萍老太發腦梗不省人事後不久。按新曆算也是今年了。今年的一月下旬,綺鶯打電話回去告訴說放年假了,火車票買好了,過兩天就回,才知道奶奶住院,一星期前的事兒了,挺嚴重的,差點兒死了。綺鶯問現在怎麼樣了。綺鶯媽媽頓了頓,說,躺得在醫院裡,醫生講危險期是度過咯,你等回來看吧。回去後綺鶯才知道,奶奶由於大面積腦梗,語言和行動能力已經完全喪失了。雖然沒有生命危險了,廖身上還是插了各種塑料管子,有提供氧氣的輸氧管、餵稀食的鼻飼管、出尿的尿管、打點滴的輸液管,還有乍看不知從哪兒連出來的一台代顯示屏的儀器,屏上顯示著心電圖、血壓值等的一些醫學指標,彷彿這冰冷的儀器就是唯一一點生命跡象了……

這一年A城的冬天很冷,也冷清,人人都覺得過年過年,可這年似是一年比一年過得沒氣氛了。綺鶯也覺得。可綺鶯爸媽已經過過四五十個年,爺爺已經過了八十幾個年了。確切說,八十三個年了。縱使已經過過八十三個年了,這新的、第八十四年,對國豐來說卻比往年的哪一年都加倍不好過!

年二十九這天,原本人滿為患的醫院冷冷清清的。早幾天就變冷清了,越往大年三十兒近一天,住院的病人就一天少似一天,能弄回家的給家人都弄回去了,準備過大年。要是留病人在醫院裡吧,這到吃年夜飯時候,全家人跑醫院裡去吃又不能;扔下病人一人在醫院,家人自個兒在家吃,又太不像了;不吃了呢,也不成;左右是個為難。政平夫婦也謀求把廖弄出來,這些天都和醫生商量這事。醫生觀察了幾天,老曆二十九了,正式和政平說現在的情況不行出院,出了院有危險也還是要送回來的,還是放在醫院過年保險。病房裡空空的只剩了廖心萍一個在裡頭。門外走道上本來搭得滿當當的床位,收拾得一張也沒了。大年三十晚上,綺鶯幫著玉菁在家做飯,政平和國豐先在醫院給廖餵食餵藥,等護士查完房再回家一起吃飯,到家時已經八點過了。一家人冷冷清清地吃過飯,政平就去洗澡。洗完澡,他坐下來看會兒電視,打個盹兒,一盹就到了快十一點了。政平又往醫院去守夜。時候很晚了,國豐今晚就睡在政平家,平常都不的,就是在廖心萍住院後,國豐也不住政平家,玉菁也沒開口讓住過來。國豐自己有房子,和廖心萍結婚時買的,離政平家步行得有五十分鐘的路程。國豐老了,腳力比不得先前,如今一趟走下來,少不得要一個半小時。常日裡逢年過節了,玉菁總要叫倆老的來他們這邊過節,吃飯。為了倆老人不懂時間觀念,好比中午飯吧,十二點開飯,總像要等到一點多去他們才姍姍來遲,玉菁總一遍遍要政平打電話催,老人接手機電話還不利索,憋得玉菁是一肚子氣。過節總也過不好。這天晚上,玉菁鋪好床讓國豐睡下,自己也去睡了。綺鶯還在廳下再看看電視。年三十就這麼過了。第二天上午,國豐又堅持要回自己那邊去了。國豐走後,玉菁看廁所裡紙沒了,進那房間去拿廁紙,出來時見著綺鶯,便拿隻手捏著鼻子,搖頭咂嘴道:『你家嗲嗲睡過底房間一股味道。』綺鶯不知道媽媽對爺爺竟厭惡到如此地步,反感地扭頭走開了。

大年初三,玉芳請妹妹玉菁一家過去吃飯。到了中午,飯桌上玉芳屢次提起玉菁妹妹家的兩位老人,一提起必要嗔怪妹妹道:『菁子你也是!不是我前日打電話邀你們吃飯,都還不曉得他們住院的事,菁子你也不會講一聲!我們都沒有到醫院裡去探一下他們,等人家可會講我們「不曉禮貌,老人家病了都不會講去看啊子」,幾難為情,你也真是!』又說:『噶現在曉得了,又是過年了,哪有時間去看了哦?!我這一班兒子媳婦、孫子孫女,嗨呀,忙得我是——,累死了在這塊子,你講我這號是什麼命哦!一輩子討這幾個兒子磨死了。』這話玉芳當著兒子們也說。

玉芳年輕時生了三個小孩,都是兒子,自己現在已經六十歲了,兒子們又生了兒孫,是標準的兒孫滿堂,只不過三個兒媳裡沒能有一個讓玉芳十分滿意的。玉芳常對玉菁說:『老二老婆嘞,一天到晚不吭聲!一個悶瓜樣。以前我們住一起,你姐夫拿她討厭死了!成天出門也不打招呼,回來也不聲不響,講起來她在家是不在家都搞不醒。她買了吃底回來,和她兒子兩個就坐在廳下吃起來,都不會講喊我們吃,問都不問一聲!老三這個嘞,嘴巴是甜,但是人懶死。做事情指望她幫手就指望不到,而且也太邋遢了,不講衛生。噶老大,老大底這個嘞,嘴巴也甜,做事也來事,但是又太來事了哇。你姐夫有次講了她,她還頂嘴哦,會頂嘴底嘞,講都講她不得哦。』現在老大、老二都自己過了。老三的房子還沒弄好,女兒盈盈又還小,要爺爺奶奶幫忙帶著。盈盈聰明可愛極了,玉芳紀良都愛個不了。還有老大的女楠楠明年要考大學了,老大的家離學校太遠,很不方便。玉芳家離學校離得進,準備騰出個房間給楠楠高三衝刺時候住,好讓楠楠專心高考。楠楠學習成績是頂棒的。倒是老二的兒子暫時不用操心,只小學三年級。

這邊玉菁聽得姐姐一連幾次抱怨自己沒告訴,也總是自己不對,不便說什麼,只得聽著,像一切溫順的晚輩一樣。

『那現在怎麼,你們來了,噶不是你爸一個人在醫院裡守穩?』玉芳轉問政平。

『沒有,白天邱婷在那裡守。白天就是她在那邊,我們負責晚上,下午五點子鐘去換她走。爸爸每天就走過去看下,我都叫他不要天天去了,難走。』政平說。

『噶他怕不去看看又不安心哇,可是啊?這個邱婷是——、是——她女?』紀良說。

『不是她女,她那個女都不管她哇,一向關係不好,仇人一樣。這個算起來是她底——、她底——侄孫女了。她小時候過給廖養,是廖帶大底哇。廖就是因為帶了她,她自己的獨身女,反過來怨廖對她不如對這個邱婷好,才結底仇,所以大了嫁了老公以後就不認娘了。不要講,這個邱婷人還是可以嘞,她本來沒有這個義務要來照顧廖底哇,就因為小時候她帶了她一場。』政平解釋道。

玉菁聽了頂不願意的樣子,說道:『那還不是應該底。』

『應該不應該,沒有那個義務哇。』政平堅持道。

玉菁訕訕地小聲道:『背地裡不知道拿了什麼好處!你爸不知道給了她多少錢。』

政平嘆一句『你這個人!嗨——嚇!』,搖搖頭表示不屑爭吵,玉菁還輕描淡寫地接著說:『她現在住底地方也沒有定,不曉得她是租房子住,還是在哪塊住,可是想你家爸拿錢她買房子哦。哼。』

『你——這個人!』這次政平把你字拖得特別長,表示玉菁的不可理喻和自己不屑的程度。

『吃菜吃菜,吃完了我們四個打牌,打到吃晚飯,吃了晚飯政平再去醫院。等老三他們下午也會回來,估計要到吃晚飯邊子才會回。綺鶯等下就看電視,到房裡去玩電腦也行。晚上我們就熱舊菜吃,再添幾個子青菜。呵,都是自己人,隨隨便便。』玉芳說。

『嗯。等下五點多鐘要去換邱婷,醫院護士晚上六點多鐘會查一次房,那個時候一定要有人在,不然護士就要講。查房過了就沒人也不要緊了。到晚上十一點多再過去睡可以了。』政平說。

『你這樣老是唱空城計,護士會發現的哦。』玉芳笑說,眼睛不看著政平。

『呵呵。不會。……』政平臉上掠過一絲不察覺的尷尬,拿起酒杯呷了一口,說:『平常下午六點多給她餵了東西吃了藥,我再回去吃飯,休息下子洗掉澡,也就要有十點多鐘了,就過去那邊睡,那邊有個折疊床。白天事情也多。』

『哼,他就是喜歡成天往外頭跑,不在家就好。』玉菁說。

『事情多嘛。』紀良也說。……

等全部人都差不多吃完了,果然就開始打牌。漸漸的各人都看手上牌,打牌聊牌,綺鶯倒是稍稍覺得耳根清淨了一些。剛剛飯桌上的話她真不忍聽。不堪,她覺得。眼下她嘴裡嗑著瓜子,眼睛看看電視,一會兒又掉轉頭去看看各人手上的牌,過年也就這麼回事兒。他們打地是反到底(升級的一種,撿了底牌重新扣牌後,其他人有牌反的話還可以反牌,可以反多次,以此增加埋牌的難度)。打到下午四點剛過,政平接了一個電話,說要出去一趟,等下醫院裡怕趕不贏。綺鶯自告奮勇替爸爸去醫院換班,讓媽媽他們等老三回來接著打牌,玉芳也說就去打電話催老三回來,又囑咐政平回來吃晚飯。政平於是出門去了。綺鶯頂替政平打牌打到快五點,說要走,正好老三也快回了。

綺鶯下得樓來,撐起雨傘,走到街上去。傘被打得叭、叭地響,被雪頭子打的,下的是雨夾雪。這雨從年前就開始下,這兩天天氣又更冷了,漸漸地就變了雨夾雪。都說這樣的天最冷,還不如下雪呢。A城人好些年沒見過下雪了。綺鶯因為不太遠,就走路去醫院。走著,雨漸漸地沒有了,漸漸地……竟真的落下小雪花兒來。再一眨眼功夫,漫天都是小雪花兒了。綺鶯把腳步停下,把傘向後仰著,頭也向後仰著,漫天的雪花兒啊。路上不多的人當中,也有的停下來了。綺鶯舉著傘,可傘上不再有一點聲音,這雪花兒太輕了。她又加緊走路。到醫院後,見到了邱婷。她和邱婷認識但不熟。這些天她也來醫院,但都是在晚上,邱婷已經走了,所以她們這還是初次碰面。邱婷之前聽說在廣東一帶工作,現在似乎回來了,具體情況綺鶯家人不了解,也無從打聽——邱婷在A城的親戚裡,似乎就只和廖心萍走得近,連她父母,因從小把她給了廖心萍,外人也不知他們現在關係也是如何。綺鶯到時,醫院的護士和好多陪床的都跑到外面看下雪去了,這雪在這醫院裡也引起來不小震動。邱婷亦剛從外邊進來,卻是去倒垃圾回來。見綺鶯坐在床邊凳子上——

『咦?你回來啦?』邱婷知道她在外地工作。

『是。你現在沒在外面做事了?』

『沒,回來了。』

『哦,那你現在住哪裡?』

『住我一個朋友那裡。』許是怕綺鶯不相信她在A城還有朋友,她加上一句,『我髮小來的。』她十幾歲就因為和廖心萍的獨生女兒鬧矛盾,負氣出走,離開A城,到外面的世界去了。再回來時已是離了婚,生過一個孩子的女人。她有三十幾歲了。

『哦,呵。』

『外面下雪了,你去看吧?下得蠻大哦。喏,他們都跑去看了。』邱婷拿下巴點了點那邊靠牆那一床,和廖心萍的床中間隔著個空床。廖心萍住的這間病房年初一又搬進來一個病人,說是因為過年喝酒太多中風了的,他的幾個陪床家屬去看雪了。

『唔,不看了,我來時候路上就看了。那時候開始下的。』

『哦,今年蠻冷嘞。』

『是。』醫院裡的空氣和外面大不相同,悶得很。開了暖空調,門窗長期緊閉著,空氣凝滯,光線暗淡,白天要開日光燈。住院部的這棟樓裡似乎不分白天晚上,開著日光燈的黯淡的白日,和晚上沒有兩樣。綺鶯和邱婷同時看著窗外,長方格子的玻璃窗外還飄著雪,卻不像綺鶯在路上看到的,因為隔了醫院的玻璃、燈光和空氣,也因為天漸漸地暗下來了。

『你今天來得早,我事情還沒做完,我去洗手間把剛才泡好的一件衣服洗一下,今天給她換了件睡衣,全身擦了一遍,衣服穿太久了,要換了。你先到這裡坐穩來哇。』廖心萍在被子裡,全身只穿了一件十分寬鬆的睡衣,褲子因為隔段時間就要換一個尿不濕,所以不穿了。

『唔,你去忙。』綺鶯看得出,其實很多事情都是邱婷在做,除了她爸爸晚飯時間的一次餵食餵藥及半夜起來翻一次身以外的。綺鶯媽媽不怎麼來這裡。

不久,邱婷洗衣服回來了,手裡用塑料袋提著剛洗的衣服,說道:『等下提回住的地方去曬。』

綺鶯問:『今天嗲嗲可有來?』

『來了!不曉得幾早子就跑得來了,比我還更早,可能他叫你爸爸先走了,他一個人在那裡。我後來到了就喊他回去了。唉。』邱婷頓了頓,若有所思。又嘆道,『唉——,你嗲嗲也蠻苦……今天早上我來的時候,他一個人坐得在那裡抹眼淚嘞,嗨呀。討我看到了,我問就他哇,我講「你怎麼一個人哭起來哦?」他就講他昨天晚上做了個夢,夢到你家奶奶死掉了,他以為是真的,他講好真實哦。噶聽得我也受不了了,我也哭起來,又還勸他不要胡思亂想。噶我就叫他趕快回去哇,緊在這裡看穩得,心情更差。唉,我講有我們在這裡就可以了。』綺鶯聽了也就要下淚。邱婷接著說,『那天哦,你嗲嗲還叫我去問仙,聽了新來的那個人的一個家屬,講有個住在東郊的大仙算得好靈。我講那個信得啊,你嗲嗲講「可以!去問下看。」我講他要我去,就去哇。唉。』

『真的去了?說得什麼?』

『去了!問了,反正他意思就講過得了這次就可以活到八十九。你講他這號話還不是廢話啊,活不到八十九我們也不會去找他哇。唉。花了兩百塊錢。管他咯。』

『嗯,反正問下嗲嗲安心點。』

邱婷準備走了,問:『你家爸今天不來了?』

『會來,要晚一點。』綺鶯答。邱婷又囑咐了幾句要綺鶯轉告政平的話,關於藥、牛奶什麼的,收拾好東西走了。

剩綺鶯自己坐在床邊了。她心裡震動極了!知道爺爺又哭了,一個人一早過來,偷偷淌淚,被邱婷撞見。從廖心萍住院以來,這一段,國豐老頭哭過多少,誰知道呢。綺鶯前次聽說爺爺哭,是爸爸說的,是爺爺發現叫奶奶叫不應,著了慌。那是在老曆年前的一天晚上,廖心萍去床上睡下了,睡著之前,廖心萍喊還在廳下看電視的國豐道:『老頭拐,你還不來睡啊。』國豐應:『就來了。』又過了一會兒,國豐才進房裡準備睡覺。國豐上床去,叫廖心萍,告訴她自己來睡了,卻怎麼叫她都不應。國豐抓起她的手,她的手連同整條手臂,連同整個身體,都變得軟綿綿的,沒有一絲氣力了,也似乎、沒有半點知覺了……國豐以為老伴廖心萍死了,就這樣死了。直到凌晨四五點鐘,國豐才用手機打出一個電話,打給他兒子政平,說廖心萍不行了,要他們快過去。『嗲嗲都哭起來了嘞!』最後,政平用驚喟的語氣向綺鶯敘述爺爺當時的表現,『嗨嚇!嗲嗲都快到早上了才打出電話來給我嘞!我還在睡覺,我說什麼事,他說「你快來!廖心萍可能不行了……」,我一聽就問怎麼回事,他說也說不清楚,就叫快過去。可能他以為廖死掉了,發了慌,都不曉得怎麼辦了。可能一下子什麼都不曉得了,打電話也不曉得了,嗨嚇!』

誰知道那一晚,國豐老頭心裡經歷了什麼,知道他怎麼樣地一次次喊廖心萍起來,知道他對以為已經死了的廖心萍說了什麼,誰知道呢。

綺鶯這邊用針筒慢慢地打牛奶和肉湯到她奶奶鼻飼的管子裡,完了再用湯匙舀點子水滴到她嘴裡和嘴唇上,免得口太渴了。因為鼻飼管子是直接插到胃裡的,所以吃什麼嘴巴都嘗不到味道了。護士來查房時問體溫,綺鶯給量了,體溫正常的。快七點了,綺鶯爸爸打來電話,叫綺鶯過去姨娘家吃飯,綺鶯說等他們吃完了再來換她吧。政平堅持說沒關係,叫她快點就去,大家等。綺鶯無法,只得趕了過去,她發現不知何時,雪悄無聲息地停了。

吃飯間,綺鶯看到了老三楓哥哥。好久沒見,綺鶯覺得他像是變了,像是被世俗、被這個社會、被家庭、孩子,被這些——壓垮了。老三和政平喝了不少酒,特別老三聊天的興致很高漲,滔滔不絕。他說到前段時間的一條舊聞:『扯淡,都是扯淡!現在這個社會,只要你有錢,什麼犯法,殺人都沒有問題!就前段時間,你們可曉得哦,就在那邊那條衖子裡,殺人了。可破得了案哦,破不了!為什麼?因為殺人的那個人,是我們這塊最大的連鎖酒店的老總的女人!她衝進去就直接開槍把裡頭那個打死啦,你拿她什麼辦法?人家現在不是活得好好地?人家男人還是人大代表!扯淡!就是看哪個官大!哪個有錢!……』前段時間玉芳家隔著幾條衖子的附近確實發生了槍殺案,好些居民聽到槍聲,老三所說的也如傳言裡流傳的版本。槍殺案在這樣的小城市裡可真是罕見的,可不是會像炸開了鍋樣的,不過公安局封鎖得迅疾,知道的人也就好似不多。老三是出租車司機,消息聽得頂多。綺鶯聽著,想:楓哥哥說的都是一些聽了讓人悲傷的話,似乎連他自己都被這些話掏空了,可是他還是要說下去,還是會向很多人再重複這些話。

『大爺他們明天會下市裡來。』政平告訴綺鶯。

『哥哥姐姐他們,也來?』

『也會來,不過他們玩一天就走。大爺到時候會留下來幫忙照顧奶奶,大大也跟哥哥姐姐他們的車回去,回去帶孫子哇。』

『哦。你快點吃,吃完去醫院,不要喝這麼多酒了。』綺鶯催道,自己已經吃完了,又把剛才邱婷交代告訴政平的說一遍。

稍晚,從玉芳家出來後,政平走路去醫院過夜,玉菁騎小電驢搭了綺鶯回家去了。路上天已墨黑。明天,政平家的人會多起來,玉菁又要忙著買菜做飯,做很多的菜才能夠這麼許多人吃。玉菁做菜很好吃。從前來客了,玉菁也是忙裡忙外累得夠嗆,可卻是高高興興地。現在不了,歲月把快樂瀝盡了,剩下了說不完的抱怨。所以現在,玉菁連做的菜也不那麼好吃了——做菜要好吃最需要耐心的,抱怨卻恰恰最能啃蝕人的耐心。

『明日你家大爺他們會來,你家爸跟你講咾哇。哎。我去睡覺咾。』進房睡覺前玉菁說。多年來,玉菁用她那簡明的二分法把世界劃了兩半,現實世界從此消失了,取而代之一個二分的世界。像政治家將世界上的國家分為敵國和友國,玉菁將世上的人事分為自己這邊的和他這邊的;他,當然指地她老公林政平。玉菁的這一原則在語言上的體現就好比她對綺鶯說話時,提到政平及政平相關的人都冠之以『你家』,爸爸是『你家爸爸』,大爺是『你家大爺』,爺爺是『你家嗲嗲』……,而姨娘就直接是姨娘。然而自這個二分的世界誕生以來,玉菁發現自己的世界越變越小,他的世界卻越變越大!——尤其在她下崗失業以後。這局面使玉菁感到她是在一個人對抗著全世界,卻再也想不到這世界只是她虛擬出來的世界。就前段時間,玉菁還做了一個決定:以後要減少去打牌搓麻將——理由是——這些牌友雀友們都是政平安排來替政平說話的,沒意思;但她還是會去的,不去,她自己又哪還有什麼朋友呢?不過,在玉菁生活著的這個二分世界裡,始終還有一個模棱兩可的問題就是,綺鶯算是哪邊的呢?這個問題連玉菁自己也搖擺不定,像所有的大人用來逗弄小孩兒的那個問題問的:喜歡爸爸還是喜歡媽媽?只能說一個,不可以兩個都喜歡。直到現在,玉菁在和綺鶯說話時,還經常突然蹦出諸如此類的話:可是你家爸又跟你講咾我什麼?或者,可是你家爸要你這樣子跟我講底?儘管也許綺鶯已經長大,不想再參與這種遊戲了。綺鶯已經有了男朋友,他們交往很久了。幾年來,在另一個城市,綺鶯虔誠的愛著,祈禱著父母的橋段——不再上演。明天政平的家會來很多人,會是亂哄哄的、熱鬧的一天,不過綺鶯後天就要離開家,去那個城市了。過年火車票難買,只買到初五的票,就早點走了。

政智一家人在A市下屬的D縣縣城生活。從縣城開車一小時就能到鄉下的老屋,到市裡的話,走新修的高速路不用兩小時也就到了。政智和政平的小時侯都是在老屋。政平還告訴過綺鶯,他姐姐、也就是綺鶯姑姑從小沒見過爸爸,是在長到讀小學了,才第一次見到她爸爸國豐。她爸爸國豐回來的那天,村里的大人到學校裡去叫她,說:『你爸爸回來啦!』她哪肯相信?還到處去躲起來。他們抓了她到她爸爸國豐面前,說:『這是你爸爸,叫爸爸呀!快叫!』她哪肯叫?還哭起來。那時的國豐還僅僅是『她爸爸』而已,政智和政平都還沒懷上呢——

那年是一九四五年,國豐老婆彩禾才剛懷上頭胎不久。國豐有天走路在外頭,被國民黨的軍隊抓壯丁抓了去,懵懵懂懂地被離開了家,好多年跟著部隊走東走西,說中間也還逃過一次,但又遇上另一個國民黨的部隊,再次被抓去了,反正是沒逃脫。後來那次國豐在部隊裡遇到一個也是D縣人,老鄉。那人是個軍官,就將國豐要去,作了他的勤務兵。國豐一直跟著他,勤務兵的職責主要就是煮飯、掃地、洗衣服,做各種家務。直到國民黨投降,要去台灣了,軍官問他,說可以帶他去,或者他可以選擇留下來。國豐想,家裡有老婆孩子,台灣不知道什麼地方,去了是怎麼樣——不去了,留下來。留下來後的國豐作為向共產黨投誠的原國軍士兵,再度被共產黨接管了去,被分配到那時候的一個大水庫去看守水庫。國豐終於經組織批准回家探親,這才又回到自己家裡,和妻女見上了面,後來幾年才又陸續養下了政智政平兩兄弟。之後國豐的工作,聽說是因為那個水庫是蘇聯人建造並提供技術指導的,所以到再後來國家和蘇聯關係惡化及至決裂了,水庫也似乎要廢棄了,就又把一些在水庫工作和看守的人員給轉到A城的一個國企去了。國豐成了工人了,還是國企的員工,真算是安定下來了。

綺鶯知道她爺爺的這一段歷史後,總驚嘆於那個年代,普通百姓的生活竟如此這般地被『國家』插足搗亂,悠悠歷史上的改朝換代也沒有像爺爺那時候的,連普通人家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小日子都毀於一旦了。

後來流行當兵,男的到了十幾歲都興穿軍裝、戴大紅花,光榮入伍。政平成年後也去當兵。那時候再又提倡晚婚,政平退伍回來已經二十七八了,也沒對象。國豐快能退休了,把政平頂缺,弄進國豐的那個廠裡工作了。再又經介紹,政平才和A城本地的玉菁結了婚,在A城安家落戶了。政智長了政平有五、六年,他當初當兵是在北京,之後轉業回原籍,分配在D縣縣政府作司機,也就慢慢在D縣縣城裡安定了。起初,政智雖然在縣府工作,政智一家生活過得也依然拮据。政智從前當兵時,本可以有機會留在北京的,政智當時卻覺得回縣里工作好,因而政智老婆慧敏心情稍有不好,一煩躁就痛罵政智當初的不明智,『要是當初留在北京,何至於這樣,不知道好得哪裡去了!再差也不會比現在差。』然而慧敏的後悔不迭,在當時也只是加倍了她的煩惱,她同時覺得弟弟政平一家在市裡的生活,也必定比自己家在小縣城裡得意得多,進而設想到政平媳婦得意的情狀,更氣了。不想現實又應了老話,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的情況,逆轉了。在小縣城的政智一家,根深葉茂地發展著,到如今政智的兩個兒女,兒子娶了媳婦,兒子連同媳婦也都進了政府部門上班;女兒也自由戀愛,和一個本地人結了婚,那人的父母都是當地小學老師,自己是縣城水電部門的員工。政智的兒子也生了個兒子,女兒又生了個女兒。女兒婚後在男人家裡住,但兩家隔得不遠,往來密切。現在家裡人為著兩個最小的小家夥規劃將來,政智的女婿已經在A市買了房,將來政智女兒的女兒讀小學要在市裡去讀,縣裡的教育太壞,兒子的兒子還小些,緩幾年也是要過去的。相對政智家在縣城裡的蒸蒸日上,市裡的政平一家卻就算不說是每況日下,那也是沒有起色。誰不知道近些年,大環境變了,這改革那改革,國企也改革,紛紛都要倒閉,不吃香了。城裡的工人也下崗的下崗了。好在政平先時好容易上了個黨校,入了黨,混了個幹部當,才不至像玉菁一樣的下崗了。便如此政平家當然卻好不到哪兒去。現在政智老婆慧敏終於是想開了,常憶苦思甜地說:『苦日子我們可不是沒有過過,想下子看我們當年生活過得幾苦!現在好是好了,也是我們熬過來了啊,誰也不要眼紅,誰也不應當眼紅!唉——,要是那時候政智留在北京,我們在北京過,也還不知道和現在比怎麼樣呢。』國豐呢早就退休了,怎麼改革倒也不再波及他了,國家的苦他是吃過了。退休後國豐回老家和彩禾過著清閒日子,不過沒幾年,彩禾死了。六十多歲的國豐又堅持在老家的破房子裡住了兩年,終於是經不住眾人的勸說,住到縣城裡的政智家裡了,閒雲野鶴般的生活就此終結了。『兒子在縣城裡頭有好房子,還讓老父親一人住農村的破房子,又不是住不下,不像話!』這話說在誰嘴裡都顯得頭頭是道。好比說,村裡的人來勸老頭上縣城兒子處住去的,就說了:『「兒子在縣城裡頭有好房子,還讓老父親一人住農村的破房子,又不是住不下,不像話!」,你再要自己一人住在這鄉下,別人這麼樣講你兒子,好麽?』;又好比,最初這話其實是國豐自己的兒子他們這兩口子,為了老頭不願跟自己住,怕別人這麼說他們,先興起來說的:『人家都會這樣說我們,說「兒子在縣城裡頭有好房子,還讓老父親一人住農村的破房子,又不是住不下,不像話!」,你不來和我們一起住,你聽聽這話!』又和村裡人說:『我們可不是這樣的人啊。』村裡人聽了自然又自告奮勇地向老頭勸說:『可不要讓人把你兒子媳婦往那方面想,是不啦?』其實究竟也沒有人這麼說過,不過國豐還是搬過去,老屋真正空下來,沒人住了。

縣城裡住了兩年多,國豐終於還是和慧敏鬧翻了。國豐提出要再找個伴兒,要攜伴兒單獨生活,到時,他和他的新老伴兒會相互照顧,不要別人照顧。慧敏大大地不同意,表示決不能接受,要找伴,單獨住,讓人覺著我們虐待了你不是,這也還是其次的……政智也不置可否。國豐一氣下來到A市找小兒子政平商量。在政平家暫住下來後,國豐又徑自到市裡一個婚介所去了一去。這一去,婚介所的人立時看出老頭的意願,問明情況,要老頭交了些押金費用,馬上給他登記了徵婚。婚介所的工作人員如此迅速地為老頭登記,可是有原因的:他們知道國豐這樣的,絕對是個搶手貨。國豐現年七十出頭,身體依然是棒棒的,無病無痛,看上去就只六十來歲,不過當然,這些是無關緊要的。最要緊的,國豐每月領著一份穩定且價錢不低的離休金(因著政平是幹部的關係,國豐幸運地被劃入了離休老幹部的行列,這可本是要參加過紅軍長征的老黨員才能算上的。),醫療保障更不用說了,按著離休幹部的待遇,將來生起病來,費用是全報銷的,在定點醫院的住院、用藥、所有的,家屬都不必出一分錢。至於房子,國豐正計劃著要拿積蓄買間房,以後好兩個人自在地過活。這樣的條件,婚介所的人一想到成功率,自然殷勤。沒有退休金和醫保的老人是去了也不給登記的,因為成功率為零。這樣一來,婚介員隔天,果然給國豐要介紹一個六十多的女的,國豐欣然應允,自此和那人約起會來。兩人相識了有個把月,國豐方才向政平提出,自己近來談了一個對象。這一提事兒不小,政平玉菁都吃了一驚,一時想這要怎麼辦。不管怎樣,他們這邊無論三七二十一,先肯定是撇清關係,作不同意得好,免得慧敏反怪起來,說他們倒是會表孝心、做孝子,一來就給找了個對象,到時候找來的那個生了病、要照顧,這邊自己的老爹要死了、那邊的兒女也又要來分財產,不都要怪了他們頭上了。因此政平夫婦私下裡商量好要反對,一力勸說,說婚介所不可信,介紹了騙子也不知道,絕對不能隨便交往,說得也都在情理之中;一面也趕緊和政智夫婦倆通氣,說明情況。國豐極力要政平和女方見面了解情況,政平推卻著,實際是在等政智他們一起都過來,大家都在的時候,否則政平這邊實在不好冒失。政平告訴哥嫂,父親想要他們一起來和女方見面,他們聽到消息,果然當作大事,趕了過來。這下所有人終於見了面。原來這女人也是喪了偶的,前夫死了兩年多了。她前夫是個江蘇無錫人,她原本卻也是在無錫生活的,有一兒一女。她死了丈夫後就跟著兒子住,可是和兒子處得不融洽,竟就在前不久跑回她的家鄉A城登記了徵婚,這情形和國豐似也有幾分相仿,她在A城也還有幾個親戚。這次見面,她女兒倒是遠遠地從無錫跑了來,一起和眾人見了面。對於這位老太,『這樣一個女人,』慧敏後來當著弟弟弟妹,對政智說,『婚介所的人是說得好,說什麼「為我們考慮得周到,她子女都不在一起就少了和子女相處的問題,真要有了事情,她子女又也要幫忙出力的……」說得還有一堆好處,那起話講得好聽,誰知道她真實怎麼一個情況?連根也不在這裡,要是騙子,不是跑得比誰都快,你爸爸到時候被騙了,一個人也不要想找到!一個不知根不知底的女人!看起來身體也不幾好噎,病癢癢的,說得不好聽是——,娶過來說不定是誰照顧誰呢,反過來還要你爸爸來照顧她,到時候累得也還不是我們,更不好聽的都還有嘞,麻煩多得是!』慧敏本是個極聰明厲害的女人,當著這個關頭,她也不怕自己來做惡人了,替大家把厲害都分析透了,更何況這些道理當著弟弟弟妹也不是說不得,都是為大家。可這話當著國豐,又怎麼好說呢。國豐提出要到無錫、老太的那邊家去看看,不過聲明結了婚當然還是跟著他過,不過是去看看,老太和她女兒也答應了。路途遙遠,幾個晚輩們商量讓大哥政智陪著去,也囑咐政智乘著這遙遙的路途上,把老頭和這一個的念頭給斷了。許是政智果然不辱使命地把家裡人不同意的信號傳達給遙遠的那頭了,這趟回來後,在大家繼續的反對態度下,雙方沒了下文。可不管怎麼說,國豐家人經這麼一回折騰,也總算明白了國豐想要結婚是來真的,不是堵個氣,勸勸就好了的。從此慧敏到是堵了氣,帶領政智回縣城去,暫且不聞不問起來。不過臨走時還是和政平夫婦推心置腹地說:『就算要找也要找個知根知底的啊,不然以後怎麼好辦。』政平夫婦也是這麼想的,在同事朋友圈子裡散佈了父親想找個老伴的消息,希望在認識的人裡面物色個條件好的。他們把這想法也和國豐好好地說了。國豐經歷了這次失敗,心裡有點訕訕的,失望,但卻完全沒有灰心。他得知政平在幫著找人介紹,就也要政平還幫他留意著找處合適的房子,雙管齊下起來。

就是在這個時候,廖心萍出現了。她是聽見消息,自己托人找上門去的。她和國豐同年,又是同一個廠裡的,曾經同過事,現在也有退休金領著,也有醫保,病時可以報銷大半醫療費;她前夫死了多年了,她身體到現在也還硬朗;她只有一個女兒,和她勢同仇人。政平調查後也覺得合適,就安排他們見面,其實他們從前就見過的。一拍即合——誰想到會有這麼合適的呢?找房子的進度也加快了。找到一處,那房子從前是一個老廠子的辦公樓,廠子倒閉了,辦公室也拿來賣。那棟樓總共有四層,格局就還是以前辦公樓的格局,樓梯在整棟樓的一側,上樓後的每個樓層都是一條走廊,每間辦公室像平房一樣,在走廊一側平鋪開來,一間連著一間,都是長方形單間,每間有一扇門,開門就是走廊,走廊是公共的。從前每個單間裡都放著辦公的桌椅和用具,機關人員在裡面翹著二郎腿,聊天喝茶,度過了悠長的歲月,直到廠子倒閉了。現在這棟樓也沒有大的改變,不過在每個樓層走廊的入口加了一道防盜鐵門,以及每個單間裡加蓋了一個洗手間和廚房的小區域,走廊依然是公共的,不過每個住戶可以個性化的改裝自己在走廊上的門窗。說來也是因為這房子的地段差、格局差,住到這兒倒大多是一些老頭老太。當然,這房子的價錢也較便宜。國豐選了這裡三樓的連著的兩間,每間的大小一樣,大概是三十平左右,也沒再費事把兩間打通了,就由它兩個門,兩把鑰匙,添了些家具,稍事佈置,一間作廳下和廚房,另一間作洗澡和睡覺用。國豐和廖心萍的新居辦好了。政智和慧敏也來看過了,婚事緊接著地就辦了。老人的婚事倒不用麻煩,什麼儀式也免了,國豐的倆兒子小範圍的通知些親友,找間酒家,備了一桌酒席慶祝。新居的門上貼上了大紅『囍』字。綺鶯那年上高一了,她那時候對國豐還陌生得很,因為國豐以前一直都在鄉下和縣里過,從來他們也沒在一塊地方一起生活過,對廖心萍也更是一無所知。不過那天的酒席綺鶯也去了,綺鶯看見國豐和廖心萍倆人只是一直露著兩副老牙笑著,彷彿合不攏嘴似的。不過那時候綺鶯是把國豐當作一個可憐的人看著的,原因是聽了玉菁和她說的話,玉菁倒無心的。玉菁和綺鶯說:『你家嗲嗲是被你家大大氣的要結婚底。你家嗲嗲在你家大大家住了這幾年,養成了個什麼習慣,你可曉得?他養成了不洗滾水澡,一年四季拿冷水洗澡,冬天也拿冷水洗澡嘞!為什麼你可曉得?講是講鍛煉身體,其實還不是你家大大嫌他用煤氣用多了,他氣不過,就拿冷水洗澡哇,不洗滾水了!你家大大還嫌他用電用的多,你家嗲嗲每天晚上早早子就關燈睡覺,不多用他一度電。你家嗲嗲除了吃飯吃你家大大底,其他像水果,他都是自家買到來去房裡頭吃,不會吃你家大大底。』綺鶯在玉菁作聲作色、作驚作詫的戲劇化的敘述中,看到了一個可憐的、咬著牙生活的國豐爺爺。但當時的綺鶯無從了解,那一天國豐的樂呵是真樂,從心底往外的,是他看到,新生活在向他招手,生命之花向他再次綻放了。這一切,是廖心萍,廖心萍向他走過來,他於是才有了正當的權利向他的子女要求他一直渴求的,自己的、自由的、自在的生存空間,久違了的——自己的家,自己的生活。對廖心萍,國豐要把他剩下的全部生命來和她相依,他的新生活是和她一起愜意的生活。這,廖心萍何嘗不懂?

多年後,確切地說是九年零九個月後,廖心萍發腦梗,臥床不起了。國豐的家人看不懂國豐的悲傷,想國豐自己也是老人家了,還不知道這都是難免的事嗎,還有什麼想不開的,更何況他們又不是結髮夫妻,不過是當時想找一個,才湊在一起了,在一起也不過十年不到……國豐和廖心萍一直像是生活在一個遺世獨立的孤島上,島上的生活也只有他們倆自己知味。

政智一家子來到政平家的那個熱鬧的一天過後,綺鶯又回到了她工作的城市。一個月後,玉菁打了電話來。國豐不久前也住院了,和廖住在了同一間病房,隔壁床,不過政平他們後來讓廖出院,住回家裡了,國豐還住著院。綺鶯本想多了解些具體的情況,但玉菁的話一股腦跳出來,扼住了她的喉嚨——

『唉呀——,鶯鶯啊,我跟你講哦,這是個大問題嘞以後……唉。就是這兩個老底啊,以後怎麼子辦哦。唉,會把我們搞死去哦,我跟你講,他們這兩個老底,你不曉得幾難子搞,現在你家大爺還在我們這塊子沒有回去,你家大爺在醫院裡看穩得你家嗲嗲,到時候你家嗲嗲出院了,你家大爺就會回去,噶就還是我們在這塊子招呼哇,你講可會累死我去?』

『呃、……奶奶、她——最近怎麼樣,是在哪裡?』

『哎呀,你不曉得她,我昨日跟她擦身,她不是還有隻手可以動一毛子啊,她還拿手動了下哦,好像想要我幫她擦哪裡樣,我看她都像更好起毛子來了嘞,這兩天精神頂好,你不曉得,她生命力好強哦——,還死不掉,還會拖死我去哦。』

『是住在……嗲嗲那邊房子?』

『是!幾頭跑哇,醫院一頭,這個這塊子一頭,晚上要回家睡。你家大爺現在在醫院裡守夜。等到時候你家嗲嗲出了院噶又麻煩哇,到時候他們兩個老底讓他們住到哪塊去哦?!住得那邊,我們又跑得苦,住到我們這邊來嘞也不好,你不曉得他們兩個幾邋瑟子!咳,你講可是難辦?』

『嗲嗲為什麼住院?』

『感冒咾!發燒!我們又不曉得他發燒了。那個時候廖不是還在住院啊,我們管穩得廖,你家嗲嗲不是住得在西郊他們底房子裡啊。我們才隔咾一兩天沒有去。後頭背你家爸爸和你家大爺兩個人去了,喊門喊不聽,噶你家爸不是趕快回到家來找到你家嗲嗲那邊底鎖匙啊,才打開他底門來,他睡得在床上起不來咾。噶送得去醫院裡,醫生講是發燒燒起肺炎來了,就講要住院哇,住得在廖一間病房。我講你家嗲嗲都不會打電話底嘞,有電話他也不會打,座機、手機什麼也有哇。、沒有其它問題,就是發燒,你家嗲嗲住院又不要錢,就讓他住得去,等好齊來再出院哇。』

『奶奶可以出院了?』

『可以了。住了這麼久了,緊住得去也不是辦法哇,可是就弄回來哦?啊——呀。』

電話裡綺鶯沒說話。玉菁又接著說起來——

『你不曉得他們兩個老底幾——邋瑟子!廖,你家奶奶出院前段時間,我們去整理他們睡覺底那間房子,好讓她出院回來睡哇。你家爸爸和你家大爺都去咾。他們兩個大男人嘞,都講累得他們苦哦,你想——都想不到,你家奶奶他們堆幾——多子幾多子東西在這個睡覺底房裡面,什麼雜——七雜八、邋——烏邋瑟底東西都堆得在裡頭,從——來不會講,噢、要清乾淨毛子、要丟掉些東西去,衛生不——曉得幾差子!難怪那個醫生都懷疑你家嗲嗲肺裡可是有霉菌嘞!有霉菌就是發霉了哇,我講肺裡頭怎麼都會發霉哦,就是那個睡覺底房間太——邋瑟咾哇!鶯鶯哎,所以你生活底地方衛生一定要搞乾淨來嘞,特別是睡覺底房間裡,不能邋瑟哇,這號空氣裡細菌太多了,人底這號呼吸道、肺部都是頂容易感染底嘞。平時要注意衛生嘞。還有哦,你可曉得他們花咾幾——多子錢買保健品,我們撿他們底房間底時候,撿出來幾——多子保健品,成箱成箱底嘞——!要花幾——多子錢!他們被那些年輕底推銷保健品底小伙子是,騙得團團轉哇在那塊子,咳!』

綺鶯只是聽著。玉菁又問了一些平常生活之類的問題,綺鶯不過唯唯諾諾應著。剛才玉菁那一波又一波的抱怨,綺鶯聽了後的感覺就像是一口吞下了好幾座山,叫她怎麼消受得了!雖然平常玉菁打電話來,照樣也都是些抱怨,綺鶯聽了心裡也總是不爽快,但那些不像這一次,那些不過是說些抱怨政平和政平朋友、同事、親戚的沒完沒了的話。『剛才自己聽到的是什麼?』綺鶯想,可是一時間想不通,她只知道媽媽是盼爺爺奶奶死。

『我回來招呼嗲嗲他們。』綺鶯突然說。

『什麼?』電話那頭玉菁似乎楞了一下。

『你們把嗲嗲那個房子撿好來,過完這個月,我就回來。我搬到那邊去住,我來招呼嗲嗲他們。』綺鶯說完後電話裡一陣沉默。良久,玉菁重新開口道:

『你有這個孝心,下個月要有空就回來看下,經常回來看啊子,也好。』玉菁好像要用這句話將綺鶯剛說出口的那話,原封不動地再退回綺鶯口裡去。

『我回來,搬到嗲嗲家,長住。我可以照顧嗲嗲奶奶他們,我曉得買菜弄飯吃,也可以幫奶奶擦身體,我住到那邊。你們忙你們底事,省得太辛苦了。我現在這邊底事一點不要緊,我下個月就可以回來。』綺鶯說。

『你不想在外頭了,想回家?你跟小何出什麼問題啦?』玉菁這次換了一副彷彿無意中聽得了什麼秘密似的口氣。這話的語氣點燃了綺鶯的憤怒,極度憤怒,可是她近乎殘忍地讓自己只在裡面忍受著憤怒的灼燒。有一件她早就清楚確信的事,就是,她知道無論如何,她和玉菁都是無法溝通的,所以即使再憤怒,吵架也是多餘的,連任何憤怒的表示也都是多餘的——任何溝通的嘗試在她和她的父母之間,都是徒勞的;但有一點,她知道她要去理解。

『我的行動我自己可以決定,和小何沒有關係。』綺鶯說。

玉菁又沉默許久,才說:『你在責怪媽媽沒有招呼好你家嗲嗲他們,可是?你放心——,我會把他們招呼得好好底,不用你跑回來。還會要你跑回來招呼,可會笑死人。這點道理你姆媽我還是曉得。鶯鶯啊,你以為你家嗲嗲啊……他什麼事都不會跟我講,他跟那個邱婷講,都不會告訴我嘞!你想下看,邱婷跟他是什麼關係,一個近親都算不上底人嘞,有事還跟她商量,不告訴我啊?!你想啊子他們是什麼人!都是你家爸!以前你家奶奶還沒有發病底時候,在你家嗲嗲底房子裡,他們四個人有什麼事,關起門來商量,把我關得在外頭,不告訴我嘞!他們以為我不曉得,我會不曉得他們!都是你家爸爸搞鬼!你家嗲嗲跟你家爸爸一氣底哇。鶯鶯啊,我是不會同你家嗲嗲奶奶他們計較嘞,不然底話還有這麼好底事啊?我是該怎麼待他們還怎麼待他們,我好好子招呼他們。因為我把他們當老人家,我曉得這個道理哇。你講可是啊?』

『我是聽咾你剛才講底,怕你太累咾。你以為我怪你。算咾,我曉得我搞錯咾,我也不可能幫你解脫,你太在意人家底眼光了。』綺鶯的心在往下沉。她沒必要讓玉菁知道,她提出回去照顧老人,只是為了心疼國豐和廖心萍,想讓他們人生的末一段過得好些,和玉菁她根本沒關係。

綺鶯剛才真是突然地下了死決心要回去了的,她連同如何辭掉現在這份微不足道的煩人的工作;連同怎樣告訴她愛的小何,在她的想象中不是辭別,而只是告訴一聲,因為她們的心始終是連在一起的,而她去的是沒有危險的地方;也連同想到了他工作太忙,不會有空來看她,但她一有空就還是可以去看他;她還想到,不用為沒有工資擔心,他的工資也就是她的,他們互相信任,不會像她的父母相互間只有猜忌;她連要在網上訂一個折疊床,要帶一些什麼東西、帶什麼書回去都在腦子裡過了一過……她要來照顧國豐和廖心萍,直到他們都去世了,也許五年,或者十年,十五年,不會再多了;現在讓她來為廖心萍擦身體、餵食、揩拭大便、換尿不濕,將來也為國豐這樣做,因為他們的生命尚未結束,他們的喜怒哀樂尚未終止,他們會需要一個不忽視他們的感受的人——也許這是綺鶯剛才吞下的那幾座大山造成的效果……不過現在綺鶯注意到玉菁剛才又說『你放心,我會把他們招呼得好好底』,好像之前那些可怕的話她一句都沒說過。綺鶯感到有點理解了……

『嗯,媽媽曉得只有你會才這樣子,最為了我好咾。但是我們做父母底,就是希望兒女在外面生活的好好底就好哇。』那頭玉菁說。

『我不會為了哪個底希望是怎麼樣去活。』這邊綺鶯回道。

『好,沒有什麼事咾,我掛咾咳。』玉菁掛了電話,她早已習慣綺鶯平靜的說出這類話了。

上一次玉菁為不能接受綺鶯的這一類話而發氣,是一年前了。那次綺鶯說:『我看不到結婚有什麼意義,我不會和小何結婚。我和他在一起,不需要結婚。』政平和玉菁聽了都氣極了,且罵且勸,可又過了一年,綺鶯和小何還不結婚,玉菁除了不停地催也沒有辦法。玉菁還想著抱孫子,似乎更遙遙無期了……

『綺鶯——!你一個人躲得在這裡啊,你媽媽找你老半天,說你跑到哪裡去了?!你在這裡做什麼哦?』綺鶯的唐姐,也就是政智的大女兒心月在叫綺鶯。

『呵呵,我在這裡做白日夢。』綺鶯笑道。

『嘿——,你是會享福嘞!菜上齊了,馬上開席了,你坐你媽媽邊上。馬上要打爆竹了,走。』

『哦。』

綺鶯從一些繁復的往事中醒過來,一些不到一年前的往事而已。到現在也什麼都沒變,簡直不必要回憶,連每個人說的話都還是一樣。可是綺鶯卻一直在變化,一直努力去理解這個世界上正在發生著的一些事情,這其中也包括眼前的這『什麼都沒變』。可不是嗎,什麼都沒變,玉菁還是那樣皺著眉頭用憎惡的語氣說話,還是一個人對抗著外部世界。不過現在,綺鶯對玉菁和玉菁的那個一陳不變的世界又有更多的理解了。她知道是這種對抗讓玉菁變得堅硬,乃至麻木不仁;她知道在玉菁生活的那個虛擬的世界裡,所有人都是有罪的,國豐、廖心萍、政智、慧敏、和她打牌打麻將的那些人、甚至連政智的孫子外孫,連小孩也不外,……所有人都有罪,因為他們都被政平蠱惑,站在政平一邊,幫著政平來對付自己,他們對自己犯下的罪是不可饒恕的!——這就是玉菁對他們、所有人的宣判,一個凌駕一切之上的終極宣判,無論老弱、無論婦孺。然而,在真實的世界裡,他們卻演了不同的角色,他們是長輩、朋友、晚輩、親戚,等等等等。因此她想像得出,玉菁是硬著心腸地執行著,自己在世俗世界裡被認為是應盡的的各種職責的;她也知道,很多話,玉菁只對她說,也只能對她一個人說,也只止於說說而已;最後,她知道她不能、也不會,像玉菁在心裡審判其他人一樣的,用所謂的道德去審判玉菁。

這就是綺鶯目前所知道的、所理解的,可關於這些,有更多她不知道的,確切地說,是她想知道的問題在困擾著她,例如,她的這種理解又會將她帶向哪裡呢?就像之前她眼見到她爺爺國豐在他的孤島上,和他的整座島嶼一起,一點、一點沉沒下去,她卻袖手旁觀了——正是一種理解阻隔了她和國豐,一種對人世的理解,一種對世俗定位的認同、不僭越,一種無奈,無奈到像是連結果都不問了,連對錯都模糊了……一種理解,因為她是國豐的孫女,不是女兒,她不能越過她的父母,代替(或者幫助)她的父母去照顧國豐和廖心萍。因為那樣會讓他的父母尷尬,因為兒女必須盡孝,因為兒女責無旁貸。因為她如果堅持想要僭越,她的父母先就會替別人說:『人家會講:「讓孫子一輩底辭掉咾工作,從外地回來替爸爸姆媽照顧老人,哪裡還有這號事!情願自己什麼天大底事情也都放下來,自家來照顧哇,可是啊?照顧父母,都是子女應該做底事哇,還有自家不管,讓孫女來管,還有這號事?!更不要講把年輕人底前途也都會毀掉老哇,年輕人還會來做這號事情?!」會講我們:「這起人都真底是……沒有責任心、不孝哇。」,我們還會要你回來哦。笑死人去,你都添亂。』綺鶯知道,她將繼續做她的,至少是相對而言的,無關緊要的工作,維持她的『烏有的前途』。

廖心萍也將不久於人世了,綺鶯想,不過不管怎麼樣,她父母的那個世界、那套價值都不會改變,一張綿密的世俗之網將每個人套牢。而她自己卻為什麼變了,變得和他們的那個世界格格不入?但她知道,那張網也不會放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