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ssica CHEN Joy and Loneliness CATEGORIES TIMEMACHINE TAGS GEMS

母親節

[   父母  ]

現在是星期天的下午六點半,阿多在快餐店要了一份鹽焗雞。剛坐下不久手機響了。

『喂?嗯。我在吃了,在都城。』 『哦,我現在下去吃,我去家樂緣。』那邊說。 『嗯。』 『嗯——我中午給你媽媽發了短信。』 『噢??什麼短信?』 『你媽沒有回。』 『你發短信給我媽幹嘛??』 『呃,中午的時候,李總說今天是母親節,我就寫了條短信發給你媽了,沒寫什麼,就說了「伯母節日快樂。」』 『哦。』 『你媽沒有回。』 『哦。不用管啦。』 『那我不管咯,那你吃,我先掛了。拜拜。』 『拜拜。』

難怪——,阿多想起中午她媽打來的那個莫名的電話;也沒什麼事,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好像也沒說什麼就掛了。原來是母親節,她媽想看看是不是她叫他發的短信,看看她會不會說什麼。結果嘞——,她什麼也沒說,什麼都沒提到;她媽肯定很失望吧 ,不過那時候阿多是什麼也不知道;不知道她男朋友發了短信給她媽,也不知道今天是什麼母親節;如果知道有短信這回事,她倒有可能會提下——也未可知。她知道她媽媽這時候肯定又會想起她小時曾給她過過母親節,像母女同心似的,她現在也在想。但她是因為知道她媽媽會這樣想,所以才想,她想的是她媽由是對她的失望。雖然自從高中時候那兩次給她媽過過兩年的母親節後,再沒過過,這麼多年了,她想,但她媽每年在母親節的時候肯定都會由衷地失望一回,更不用說這次收到一條不知道是不是她叫發來(看來不像)的祝福短信。

以前,阿多的小時候,誰也沒聽說過什麼五月的第二個星期天、母親節,六月的第幾個星期天、父親節。不知道什麼時候宣傳攻勢將中國的各個小城市都攻克了——那時候阿多剛上高中,同學間流傳得都知道了五月的第二個星期天是母親節,母親節要給母親獻花——康乃馨。就像城裡的中小學生好朋友間流行互相過生日,送生日禮物一樣地,那時候也就流行母親節那天,玩伴們約著一起去買花兒了。阿多也連續兩年到了那天就興興頭頭地和夥伴們一起先去花店選花,然後還附加到各處小店裡去挑選一件別緻的小物件,包裝得漂漂亮亮地搭著送。再後來不知怎的就沒了興致,不鬧了。她記得第二次送的是一支粉紅色的康乃馨和一條妝飾性的藍色腰帶,那腰帶因和她媽媽所有的衣服都不配而從未派上用場。即便如此,她清楚記得那天,因為是星期天,家裡有她爸的老鄉——兩夫妻、她家的老朋友了——來作客,她媽和那女的聊天,故意扯起母親節的話來,『哎呀,今日是母親節嘞。我都不曉得,我家女嘞還送禮物我哦,她名堂多,記得到。嚁(dí)——,我都還沒有來收起來,』說著把手往低櫃上一指,那個禮品盒正打開著在那。太像是早准備好放那兒的了,阿多覺得,因為她媽說完後即時就起身去把盒子蓋好,收到房裡去了,貌似說有什麼好看底,要看看你自家女兒送底啊。阿多想起那女的的女兒,比她大兩歲,因為父母的關係,她們也認識很久了,挺熟的,算朋友吧。『耶?你家霞霞沒有來啊?』她媽放完東西出來繼而問道。『沒有!讓她去外頭瘋,管得她哦。你女明年子讀高三咾嘞,可是啊,多多?』阿多不得不嗯一聲。『幾好子,到時候考到好大學來,吼,這一毛子小禮算什麼,到時候賺大錢,吼,』男的說。『你家霞霞都已經在賺錢咾哇。』阿多媽說。『她!你都扯——淡。我們都不去管她!、』男的回,『讓她自家、愛怎麼子怎麼子!』

這就是霞的父母,像抱怨命運一樣抱怨女兒,似乎只要在人前提起他們女就足以讓他們為難了。當然,事實上他們女就是他們的命運,他們也是他們女的,甚至說他們是他們女的命運還更貼切一些,——所謂命運,不最是與生具來、一世不變的那些嗎?所以阿多認為,改變命運根本是屁話,如果命運能改變還叫命運?頂多叫境遇。這些當然是成熟後或者說是現在的阿多的想法。在那一天,阿多想到霞霞可能沒有送禮物給她媽,霞霞媽可能會拿霞霞跟她比。多不好。好比她自己也不喜歡她爸媽拿她跟別的小孩比。但他們一定會這樣,不僅在這件事,在件件事上都這樣,而她又想,不過現在可能不了,現在霞霞的生活和她的相去得似乎有點遠,不好比了——霞霞連書都不在讀了,而她依然還是、也只是個學生。

霞霞初中畢業後就不讀書了,到底是什麼原因阿多堅信自己不知道,雖然她媽已經明明白白的告訴她了,說『沒有哪個學校要她咾,講她太跳皮咾哇,不讀書,老師罵她她還不好好子聽,還凶凶咄咄哦,老師拿穩她來罵都敢頂嘴嘞,老油條,哪個學校要哦,沒有哪個學校願意要;反正她自家還不不想讀咾。』也就說霞霞是沒有學校要所以不讀了,也就說如果有學校要的話霞霞就還會讀,而霞霞自己不想讀卻根本不成其為一個因素,這點從阿多媽的口氣——反正什麼什麼、還不什麼什麼——和表情上都很明顯,好像說『不想讀——!不想讀就不讀?有學校要她她可會不讀?!』可阿多覺得霞霞她自己不想讀一定是主要原因,但她還是想不出霞霞為什麼不想讀了。以阿多那時的想像力來說肯定是想不出的,——霞霞初中畢業時,阿多將要升初二,并且是世界上最聽話最乖的孩子。

那一年的母親節阿多高二,從霞霞不讀書以來又四年了。四年間,從表面上看來似乎什麼都沒變,多多還是聽話的多多,霞霞還是不聽話的霞霞。霞霞起初混吃糊睡了一年左右,過完了十五歲。後來也許終於頂不住家裡的壓力,她自己也無路可走,沒什麼藉口,就又順從了父母,報名參加了一個名號要做什麼繼續教育學院的辦的一個什麼班,學學電腦之類的,貌似也不用怎麼樣好好上課,只不過兩三年後可以拿到一張中專或大專文憑,一切只是時間和學費的問題;不過即使霞霞報了這麼個班,親友圈子裡依然流行只說霞霞不讀書了、初中畢業就不讀了。這期間阿多和霞霞又見過幾次面,同樣是在兩家父母互相走動的時候她們順帶見到,而絕大多數實際是在阿多同爸媽一起去霞霞爸媽家的時候,因為霞霞已經很少會和她爸媽同出同入了,當然就少有同她爸媽一起來阿多爸媽的家。每次阿多同爸媽去到霞霞爸媽家,就問『霞霞嘞?』,如果不在,霞霞爸就說『她——,又不曉得瘋到哪塊去咾哇!』;如果在的話,霞霞爸就喊『林霞,多多來咾!』,然後過一會兒霞霞就打開房門放多多入裡去,再又將房門關上。

霞霞的房間小小的,墻壁上貼了幾張明星海報,是當時流行的無印良品和F4,——台灣的偶像明星,阿多不認識。房間進門右邊是寫字台,後面靠墻一張單人床,左側有衣柜。在那張床上,霞霞曾向阿多展示她畫的畫,是她仿著漫畫書上畫的各種卡通人物。霞喜歡看漫畫書,以前讀初中時,她就在校門口斜對面的書屋辦了借書證,專借漫畫書看,後來她不讀書了,卻一如繼往地去那家書屋借漫畫書看,當然也被父母一輩們看作是歪門斜道一類。可是在房裡,霞霞認真地問多多,畫得好嗎?多多說,好。阿多是真覺得好,覺得看起來好有立體感,和漫畫書上差不多。霞霞又說,她想畫漫畫,還想寫小說,不知道行不行。多多說,可以啊,寫長篇,然後寄給雜誌發表。霞霞說,你覺得我可以?多多說,嗯,你寫吧。霞霞有時又會拿無印良品的磁帶給多多聽。還有一次,霞霞告訴多多,有一本小說很好看,叫『花季雨季』……阿多和霞霞的關係就僅限於此——在霞霞的小房間裡。霞霞當然還有她自己的朋友,不通過父母認識的。不過,阿多知道霞霞不討厭她。有次霞霞爸半玩笑地對阿多說:『林霞蠻喜歡你嘞。她底房間從來都不讓人進去底,你來咾她都讓你進去哇,我們都進不得她底房間嘞,悖讓我們進。』這許是因為阿多認為霞霞的畫好,還支持霞霞寫長篇小說的緣故。不過實際上,那時的阿多只不過是極其幼稚地對任何人、任何事一律懷抱一種完全無知的樂觀主義而已。阿多對霞霞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阿多對任何人都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不喜歡,和任何人都隔著一層似的,——她只是她媽媽的乖孩子。

好比和霞霞,阿多還記得初認識霞霞那時候,她正要升初中,按學區同霞霞會是一個學校,霞霞跟她說『有事就來找我,有人欺負你告訴我,我罩你。』阿多對此映像很深,一直記得。可在她倆同校的整一年時間裡,阿多從未想過去看看校友霞霞,亦她倆從未在校內碰過面。按理,哪個小孩遇見這樣一個比自己長一兩歲的伶俐而大膽的大孩子,那個小孩的世界是大可能會打開一扇新的窗口、開辟一個新的境界的;可多多不會,多多的世界是上了鎖的,多多是她媽媽的乖孩子。『霞霞——,流厘流氣,老師講話不聽,她爸媽也講不到她,這樣子哪個喜歡、哪個要哦?她爸媽也悖喜歡她。』在阿多才認識霞霞不久,霞霞還在上學、還未被任何校拒絕過的時候,阿多媽就特特跟阿多預言了霞霞沒人喜歡,沒人要,特別那斬釘截鐵的最後一句話,——『她爸媽也悖喜歡她。』絲毫猶豫都不帶的,連一個語氣詞都無須加的,好似那就是鐵的事實一般的,——在多多幼小的心靈裡產生了不可磨滅的影響力。多多那時就深刻地知道,她和霞霞是不同的,在於霞霞沒人喜歡、這都不重要,而在於連霞霞爸媽都不喜歡霞霞,這就是區別——她爸媽是喜歡她的,雖然她不能百分之百證明這一點,可是如果不然呢?她想不出,她想她爸媽肯定應該是喜歡她的:她沒有流厘流氣;她沒有老師講話不聽;她沒有爸媽講她也講不到;她於是還是覺得她爸媽肯定應該是喜歡她的。不過多多知道,這樣還是不能百分之百確定,因為她記得她媽媽還在她面前提起過別的她認識的孩子,似乎總還有很多條件要達到,和很多條件不能觸犯,她總不十分清楚自己哪些達到了,哪裡又可能會讓自己也變成那種連爸媽都不喜歡、不要的小孩。

像這樣,阿多媽時時刻刻用她那循循善誘的溫柔話語,以及時而充滿不屑,時而極其厭惡,時而又似深得其心的,變幻莫測卻又如影隨行的目光,勞勞地把握著多多的心靈,讓多多免於受到除了她之外的任何小朋友、大朋友還有大人的影響。阿多亦從小就感受到了這如影隨行的目光,不論她做什麼,她都極想要得到媽媽的認可,——達到這一效果,阿多媽卻從未使用過任肢體上的暴力,況且她亦很不贊成那樣,不但如此,她更從未要女兒幫手做過任何一件家務事,尤其上學後只要求她好好聽話好好學習、不添亂。又比如,每次阿多媽帶她多多去親友家吃飯,從來不要多多自己說要什麼菜,也不用多多自己伸手夾菜而她自然給多多夾得滿碗再問多多還要哪一樣;再如,多多從未自己去給自己買過什麼吃的用的,多多想要什麼告訴媽媽就可以了……所有這些構成了阿多媽的懷柔教育法,且這教育是相當成功的,——阿多最聽話了。在阿多的整個童年時期裡,她總是感覺到自己是多麼地需要媽媽啊,仿佛一刻也離不了似的。有時阿多媽外出不方便帶上阿多,阿多總要在阿多媽出門前問清楚她什麼時候會回、才讓出門,等到快到那個時候了,阿多便搬張凳子踩在上面,以便能趴在窗戶上看到不遠處她媽媽回來經過的那條路,一旦看到她媽媽騎著單車經過那裡的身影,阿多就迅速下來,跑到門邊等媽媽上樓開門進來。阿多上學後,也總是迫不及待地把學校裡的一切事告訴媽媽聽,阿多和媽媽之間沒有秘密。懷柔教育法如此的成功,本可以讓阿多媽舒心做世界上最省心的媽媽了,但阿多媽在使她多多於思想上和她自己時刻保持相通,特此一點上就從來未敢稍有放鬆,不用說,她絲毫沒比別的父母少操心。

阿多的感受卻也有微秒之處。自從進學校讀書以來,她並未像別的孩子一樣交到許多好朋友,學校的生活雖然佔去了她一天的大部分時間,實則在她心裡的分量卻似乎不重。一放學她便像收了線的風箏,回到她媽媽的懷抱。在學校時,阿多格外膽小、訥於言語,從不引起注意,她只是默默地完成著父母一致『嚴重』囑咐的一項任務:一定要聽老師的話、一定要認真聽課,以此期待得到父母更多的認可。與此同時,隨著學校生活的進展,有一個新的問題起初在她心裡模糊的時隱時現,直至後來它呈現出完全清晰的面貌,變為一個再明確不過的問題,擊中了她的心靈,只有答案是未知的:如果她考得不好,媽媽可會不要她了?問題實在過于幼稚了,以致於阿多自己回想起來時感到十分可悲。幼稚得可悲,一個可悲的童年,——諸如此類的想法,在她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時自動出現在她腦海裡。然而這個幼稚的問題確曾實在地困擾著她,從小學到初中,甚至可以說,從更早更早起,一種對母愛的不確定、不安全感就已經伴隨著她了,那份愛仿佛她隨時就要失去,——只要她做錯一些什麼。如果做母親的可以在很多孩子裡自由地挑選一個作為自己的孩子,那她媽媽肯定不會選她,從小時候的她,不知從大人的哪一句話又及哪個眼神中她,總之,像知道了一件事實似的就這麼覺得了,但她同時也明白另一個事實就是,那是不由得她媽媽選的,她媽媽只有她這個女兒,當然,她媽媽能做的頂多就只有不再喜歡她、不要她。可她卻太需要媽媽了。那時的自己是一條狗,阿多突然想,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令她現在口裡正嚼著的一口飯菜變得有些味同嚼蠟。

一條狗,還是條灰心喪氣的狗,由於沒能通過主人的測試。測試,遠在她還未上學的時候就開始了,也許甚至在她還不能記事時就開始了,不過既不能記事,自然也無從知道了。她的記憶所及之處,一些測試——她無一不失敗了,也許在那種時刻失敗的種子一次次播種在了她的心裡,也許又是在那種時刻,她體會出了她必定不會被她的父母所選擇,如果可以選擇的話。

阿多剛上初中的時候,她所在的城市開了第一家超市,在市中心,名字就叫『平價超市』。這在那時轟動了全城,因為那是一種市民們從未體驗過的全新的消費模式,消息不徑而走,對於這家新的平價超市人人都津津樂道, 『進去裡頭,裡頭底東西一排一排,全部都擺得在架子上,你想要什麼嘞就自家拿,拿咾放底籃子裡。都不要售貨員咾,自家拿就是。』已經去過了的A說。 『噢,這樣子啊,噶不是不要錢咾?』B怪道。 『是哦,還會不要錢哦,你想得美!錢到最後來付,你要什麼拿什麼,全部拿好咾再自家拿得收銀台去付錢,最後一起付。你不算到來,一下拿多咾是,花更多錢,咳。』A有經驗地說道。 『噶我要是不去付錢咾嘞,我拿咾就走嘞,他不是沒有辦法?』C又提問道。 『不會!人家保安站底在門口,你偷咾東西底話門口還會報警。你往門口一過就報警。』A正色道。 『我要是屏(biàng)起來嘞,他哪裡曉得哦?』C補充道。 『屏起來也曉得,你往門口過一下它就會報警,保安就會來抓哇。偷不到底——!還有哦,他收錢嘞,就拿那個東西嘀一下就曉得價錢,收錢底不消記哪一樣幾多錢,嘀一下就曉得,不然也蠻難記得過來嘞,幾多子東西,記不過來。高科技咾。』A很維護,說到嘀一下時還學收銀員,拿手比劃了一下。 『哦……哪天來去看下來。』C似乎終於贊同了。 『諳,你不要講哦,裡頭底東西是更便宜嘞,真底是「平價」超市哦。你去看……』 …… 如此,一時間老式的商店都暗然失色了似的。

阿多和她爸媽經過平價超市門口的那天下午,超市才開張第三天,他們都還沒進去看過,他們那次的目的也不是去超市買東西,而是去一個親戚家吃晚飯。不過,阿多早幾天就聽爸媽聊起了,忍不住央爸媽要進去看。這時,阿多媽拉住多爸,對多多說,你進去看下哇,我們在外頭等。阿多忍不住好奇,轉身往超市裡走,快進去時,她聽見她媽對她爸說,白天我放咾五毛錢在她身上,看她可會……很快,阿多媽的聲音隱沒在超市的嘈雜裡,聽不見了。超市裡十分漾堂,東西亦多不勝數,阿多立時被吸引住了。她轉到擺放零食糖果的一條,有她平常經常愛吃的零食擺在面前。她迅速地看每樣吃的的價牌,左手伸進口袋裡,緊緊抓著口袋裡五毛錢,『咪咪』五毛一包,正好夠買;巧克力威化一塊錢一條,買不了;哨子糖兩毛錢一顆,買一顆的話還有三毛;珠子糖五毛錢一袋,可以買一袋;『QQ糖』兩塊一包,買不了……她走了一到,撿便宜的看。五毛錢能買的吃的不很多,但她還是把能買的在心裡反覆掂量,最後覺得買一袋珠子糖最好,珠子糖五顏六色,又好看又好吃,她平常就最喜歡。她又在那條架子前走了一到,決定了,就買珠子糖。她在珠子糖前面停下來,站了很久,卻始終沒有伸手拿,『只要拿到收銀台去就可以了,我有五毛錢,剛好,』她只是反覆地這麼想著,卻不能動作。終究,她從未自己一個人在外面買過東西,除了在學校的小買部(那是在學校而且和同學一起)。還有,如果待會兒到收銀處要說話的話,她要怎麼說呢,她甚至覺得自己太小了,收錢的服務員可能根本不會接待她,也許正因為此,自己的東西從來都是媽媽幫她買好,她還沒長大呢。她想起媽媽在外面等,猶豫地朝外頭走去,她可以要媽媽來幫她買。當她走到超市門口,她看到爸媽果然等在外面不遠。她向那邊走去,透過進的、出的、過路的稀稀拉拉的人流,她注意到他們也看到她了,他們目光似乎在自己身上看什麼。很快她走到他們跟前,她媽沒等她到面前就說:『你沒有買什麼啊?你口袋裡不是有五毛錢啊?』沒等她說什麼,她媽又說:『走哇。』那語氣有點輕描淡寫的,又看了一眼她爸爸,欲言又止地說:『她沒有買什麼。』說時已經轉身往前走了,他們知道她自己會跟上去。而她隱約明白了,這又是一次測試,他們對她的失望又多了一點。她默默地跟在他們後面,默默地認同了這一結果,她想,她將永遠是這個膽小怕事,不敢自己去買一袋一珠子糖的小孩,永遠!——幾乎帶著一絲報復心理地,如是想著。

這要算是留存在阿多記憶裡的映像最深刻的一次所謂的『測試』了。現在那家平價超市已經不存在了,被無數家後來者所取代;又或者它早已改頭換面,變成了更光鮮、更摩登的shopping mall,使這個小城市裡的人的一些回憶再也找不到落腳點了。無論如何,類似這樣的『測試』,看她夠不夠聰明,是不是機敏,有沒有膽量……在她的記憶中十分清晰,——她笨拙、遲鈍、懦弱。她懷抱著這些缺點長大,直到它們永久地變成她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如今她在待人接物上盡量提醒自己鼓起勇氣以便看起來不那麼可笑、還有幼稚,不過她的嗓音扁平粗糙,嗓門又太小,給人感覺就透著一股怯懦,再加上閃閃爍爍的眼神總好像在詢問什麼似的,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反正,她看上去挺低三下四的,不管在什麼人面前。剛才就由於她嗓門太小聲小氣,服務員不得不重新問了一遍—— 『打包在裡度吃?』 『在這裡吃。』 『打包在裡度吃?』服務員目光直射過來,看著她,等待回答。 『在這裡吃。』她重新說了一遍,大聲了一點。這次服務員聽到頭一個字就迅速低頭打了小票出來, 『比返你一文,在前邊窗口比單。唔該,下一位——』連珠炮似地,是人都知道時間緊迫了,後面排著長龍呢,是她掉鏈子了;她永遠是那個膽小怕事,不敢自己去買一袋一珠子糖的小孩嘛,想到此她竟然自己笑了一笑,像回憶起了什麼童年趣事兒似的。

不過話又說回來,她也曾有過給家人帶來希望的時候。那是在她更小的時候,那時候的她是充滿了希望的,或者說,那時的她就是希望,因此她輕而易舉就可以給父母帶來無限的希望,以及那希望所產生的歡樂—— 『多多長大咾就不要媽媽咾,可是啊?』 『要!我長大賺好多錢,買大房子給媽媽住,還要帶媽媽去坐飛機、坐輪船、坐火箭,我們去北京,還去出國,去全世界。』每一句話都能搏來滿堂彩,也讓她說得很起勁。她知道她自己的魔力,她一說買大房子給媽媽住,媽媽就好像已經能看到自己要搬進大房子了;她一說帶媽媽去坐飛機,她們仿佛馬上就要登機了似的……她是有魔力的,讓爸媽開心的魔力,她很願意時不時地施展她的魔力。不過說到後面的時候,阿多媽照例說, 『嗯,講得幾好子,等你長大咾就記不得咾——,可是啊?』 『記得!』她聲嘶力竭地表忠心。 『記得啊,記得就好哇。』 『記得!』還是聲嘶力竭地。 『好,記得,記得。你要是考到大學來,考到清華北大來,噶你就想去哪裡去哪裡,想怎麼子就怎麼子哇,可曉得?』 『嗯。』 『諳,你跟媽媽講你是考清華,還是考北大,哈?』 『考北大。』她想了想說,沒什麼原因。她希望自己選對了,並不知道這一次其實沒有對和錯,兩個中的任何一個都是很對的。 『好,噶我們就考北大,北大好,我們就做北大底高材生。』……

『高材生』這個詞,從小經常出現在她的耳畔,她就是高材生。有時候家裡來客了,客人想起她,就向她爸媽說:『耶?你們家底小高材生沒有看到啊?』爸媽就把她喊過來見客叫人。等她漸漸長大、例如小學都要畢業了,客人們漸漸把小高材生前面的小字也去掉了。父母一輩朋友們之間的投其所好,長輩們的意志的折射,——她所以『成了』高材生。不過,她從未真正是一個高材生,隨著年齡的增大,她製造希望的能力、其銳減的速度也挺驚人的,她不再是魔力寶貝了。她自己也感到這一點。客人們依舊時而管她叫高材生,時而提出將來她要考名牌考清華考北大,她爸媽臉上的神情卻不像從前她真正還小的時候,那時他們聽到這起話臉上就容光煥發,後來說不上了,挺落寞的。

她在一味老實聽話的同時,卻也越來越顯出乖張的一面。在家時她對媽媽的態度經常很是粗暴無禮,聽話和乖張這兩個不大融洽的特點同時存在於阿多身上,并行不悖。許正是她隱約感到自己魔力的日漸衰微,那種匪夷所思的對父母之愛的不安全感才會自小在那顆幼稚的心裡面頑固地扎了根……

『媽媽——!過來!』她大聲地喊著。 『好,來咾——』正在廚房裡做事的阿多媽答道,隨即走到她房間來看有什麼事。 『我要吃水,要滾底。』 『等刻子,我倒得來咳。』阿多媽拿著她喝完了的杯子出去倒水。 像這樣,阿多狠狠的使喚著她媽媽。只要阿多在家,就總能聽到她從房裡傳出來的叫喊聲,她稍微想起一點什麼事,就扯起嗓門喊她媽媽過來,而她媽媽不管手頭上在不在做著事情,總是聽到喊就走到房間裡來看女兒有什麼事;然後不管是什麼事,是要喝水了,還是要把外面電視機的聲音關小一點,還是想起要什麼東西要媽媽去拿來給她,不管什麼事,她媽媽都是一副這就去辦口氣答應著。如果她喊了好幾遍了,而她媽媽卻一時沒回應她的叫喚,她就略一停頓,然後發狂似的用近乎暴烈的聲音發一聲喊:『媽——媽——!』這聲音飽含憤怒與暴躁,直沖雲霄,她媽媽再不可能聽不到,急急忙忙地跑過來,卻不怎麼責怪,只略微說:『什麼事?等一下子都等不了。』她然後若無其事地照常又支使她媽媽去做一些芝麻綠豆大的事兒,她媽媽又照辦了。她對她媽媽大呼小喝,把她媽媽支使得團團轉,而她媽媽卻始終如一地沒有怪她。這不能不叫她困惑:如果說她媽媽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喜歡自己了,為什麼卻還對她逆來順受?如果說她媽媽還像小時候一樣喜歡她,沒有從心裡拋棄她,而他們(她的父母)不再因她而充滿希望,她的舉手投足亦不再能引得他們樂開懷了卻同樣是事實。要解開這困惑,她或者應該再壞一點,更壞一點,看她媽媽能怎樣,大不了就說出心裡話呀,說討厭她,不要她。可是不管怎樣,她媽媽並沒有說出這種心裡話,她只會說一些讓她困惑的話;而她充其量跳不脫是個膽小怕事的孩子,只會在她媽媽面前逞能。

『我跟你講,你要是沒有考到(重點高中),就稱到咾某些人底心哇,高興底人有嘞。他們就等到來看你家姆媽我底笑話,你可曉得?』阿多快要考高中了,阿多媽只貌似不經意地說了這麼一句。某些人是誰?誰會高興?誰在等著看她媽媽的笑話?她媽媽的一句話能引出一連串問題,而她漸漸厭惡地開始採取把它們連同原話一齊拋到腦後,她不知道她媽媽為什麼要那樣想,她覺得類似那種的話真是莫名其妙,說那些話時的語氣也讓她聽了很不舒服,像一條暗中遊走的腹蛇把她蟄了一下,卻又馬上消失不見了,陰森森的。歲數即將奔四的阿多媽心思越來越複雜了,像每一個積年的怨婦。『不幸的家庭各有個的不幸』,怨婦也各有個的怨懟。可那一份經年的複雜與怨懟,尚未歷世的阿多算自然不理解。

不過她許是漸漸長大了,一些變化發生在她的身上,最顯著的就是她的沉默,她越來越不喜歡開口說話了,成了一個沉默而陰郁的孩子;另外就是她對她媽媽的態度裡生出了一層輕蔑,輕蔑甚而厭惡。這後一點無疑把她徹徹底底地變成了一個忘本的壞蛋,她媽媽曾經一度是她唯一的依賴,此時又何嘗不是,如果沒有媽媽,她每天吃什麼又住哪裡誰替她洗衣服呢,可她沒法騙自己,輕蔑及厭惡情緒在她心裡是顯然的;以前她常聽人說誰長大後就變了,或者翅膀長硬了什麼之類的話,現在她卻變成了這樣一個人,一個應該受到譴責的人,不管她的翅膀有沒有長硬;當然,別人不會知道她心裡的想法,她媽媽也不一定知道,對他們來說,『內向』兩個字就足夠概括她的整個人了,『她性格頂內向,』在向別人介紹她時,除了讀哪個學校、上幾年級外,他們加上這麼一句,先替她下個判斷。

她對媽媽的輕蔑多半來自於她媽媽對方方面面的事和人的——在她看來匪夷所思的——怨氣,她幾乎覺得沒有可能和她媽媽進行正常的對話了。有時候她只是隨便說了點什麼,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卻不知哪裡又牽動了她媽媽複雜的神經,她媽突然皺著眉頭覷起眼睛,問:『你講這號話什麼意思?可是你爸告付你講底?可是他又在你耳邊吹咾什麼風?』

中考過後的那個暑假,他們送她到離家幾個小時車程的老家去呆了一陣,那是她爸爸小時候生活過的地方,她爸爸家的親戚都在那邊,她的大大、大爺、堂哥、堂姐……她回家後,媽媽問她大大大爺可有跟她講什麼,『沒有講什麼。』她回答。她媽媽接著說起來:『你家大大這個人嘞有毛子那號味道,就好像我們家……』阿多媽想讓她知道是非,可她非但聽不進去,等她媽說完後她反而說:『我覺得他們都蠻好。大大對我也最好好咾,哥哥姐姐對我也頂好,大爺也……』阿多媽突然發起氣來打斷道:『是!個個都對你最好,你家大大大爺哥哥姐姐還有你家嗲嗲,個個都對你好,就是媽媽對你不好!你都太、太——、講你什麼好,我講你善良,人家是——,會講你蠢哦!』她媽對跟她爸沾邊的一切似乎都心懷忌恨,阿多不太明白夫妻關係是怎麼一回事。就她爸媽來說,他們的夫妻關係從外部來看,應該用堅不可催、牢不可破、不離不棄這樣的詞來形容;而從內部看卻充斥著張力,摩擦、爭吵、劍拔弩張的情形隨時在醞釀中;在婚姻這層堅硬不可破的外殼中,每一次的爭吵、衝突都不過是困獸猶鬥。問題是,為什麼?婚姻為什麼堅不可破?他們說是為了她。而對於一個下了崗的女工來說,世界僅像眼前一樣窄小,阿多媽許是無路可走的,她的憤怒卻無法遏止的,對於阿多爸和阿多爸的一切。可就阿多而言矛盾在於,阿多爸的一切,是否也包括她、這個他(們)的女兒?

她和她媽媽的唯一一次衝突暴發得很突然——那天中午一點多,她和往常一樣從家裡背起書包出門去上課,有點不同的是,那次她走之前順手把自己的房門鎖上了。她走到門口,發現了這一點的阿多媽急追出來:『你鎖起門來做什麼?!』『沒什麼,』阿多尚且若無其事的一面說,一面想轉身走。阿多媽突然伸手一把抓起她胸前的衣服喝問:『你鎖起門來什麼意思!』眼前是個歇斯底里的媽媽,阿多全然不料到這一著,『什麼什麼意思?』她囁嚅道。『你鎖起門來什麼意思!不要媽媽進你房間可是啊!』阿多什麼話也沒說,就這麼僵持了幾秒鍾。阿多媽也許讀出了女兒盯著自己看的眼睛裡的一絲驚懼,或者是考慮到女兒上學會遲到,她終於把手鬆開了:『好,你走哇。』阿多轉身逃走了。然後的一切又變得正常不過:阿多趕到學校,連遲到都沒有發生,接著是沉悶的政治課,下來是無聊的英語課,再下來聽不懂的化學課,——高一學生的一個普通下午,像一樣的校服掩蓋了不一樣的家庭一般,掩蓋著什麼。

在同齡人中間看起來雖然還是顯得比別人幼稚,木木獨獨,但年少不識愁滋味的日子畢竟在離她一點點遠去。在家裡,她多數時間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裡,冷漠而麻木地對待父母。如果發生什麼超出了簡單日常的一問一答範圍內的對話,一定不會是她所希望的『正常的交流』,但有時候她還是從中——從許多敵意的話語中,聽到了些許真實,像那次:她從她爸媽那個陰暗的房間的大抽屜裡,看到了那本年代久遠的小相冊。她翻開相冊,裡面有一些她爸媽年青時各自的照片,其中她父親的一張一寸小照立刻吸引了她。那是一張稚氣的臉,在整個相冊裡看上去是年齡最小的一張他父親的照片,穿著軍裝,戴軍帽,在那個沒有彩照的年代,在躺在它周圍的其它黑白照片中間,格外地顯出這一張彩色照片,雖然不是唯一的——旁邊還有一張也是一寸的彩照,想必是一個戰友,但那張臉看上去卻比她父親的稍成熟一些,雖然也是極其年青的。可為什麼單單這張一寸照是彩色的呢?如果說那個年代難得照張彩照,為什麼不乾脆照個全身照或者生活照呢?那時候她爸爸多少歲呢?二十出頭了嗎?還是不到二十?那張稚氣的臉。她媽媽走進房裡來看她在做什麼,她隨即指著那張照片說: 『爸爸那個時候幾好子看!』 『哼,好看!』她媽媽看了一眼照片,像是實在吃不消女兒的話,頓了一頓又說:『你不曉得我第一次看到你家爸底時候,他什麼樣子!穿個西裝站得在那塏子,我以前沒有見過他哇,老遠看到一個人站得那塏子,個頭又矮哦,又駝背,穿個西裝,不曉得幾難看子!』 『這兩張是彩照。』她還困惑於這一點上面,雖然她媽才說的話也引起了她的注意,——關於她父母的第一次見面。實際上,關於他們的從前,還有他們腦子裡的從前的故事,她真想了解,可她又不想在他們的口中深究,像此刻一樣,有什麼將她們阻隔了。她能感覺到她感到興趣並極想了解的那些東西,她父母或棄之如敝帚,或已忘懷。 『這號是你家爸他們拿畫筆塗底——,幾有子勁。』 『啊?他們自家上底顏色啊?!』她驚嘆。 『是——,』不過阿多媽又說起了老早一些其它的事情:『你家爸這個人,不曉得幾窩囊子,不得了底小氣……』 那些事阿多大概聽過了,她放好相冊,回房裡去了。在媽媽的話裡她體味出一絲嫉妒,她媽媽嫉妒她爸,一個妻子在嫉妒丈夫,一種隱密的情懷,多苦澀啊、夫妻關係。那天稍晚時候,她對著客廳裡的大鏡子看了一眼,『個頭又矮哦,又駝背,不曉得幾難看子!』媽媽的話留在她腦海裡,極其真切;她發現形容她爸爸的話同樣可以用在她身上,真實如此不容置喙。不過與之相對地,她還被另一種奇妙的真實感攫住了,那是在她想像中的得到真實感,——圍繞著那張小小的一寸照的想象,關於她父親的年青歲月,激情尚未逝去的年代。那是怎樣一種情形啊,她父親和他最好的朋友、他的親密戰友一起,用畫筆給新洗得的一寸半身照上顏色,極耐心、極細緻地;或許還是不小心涂壞了一張,惋惜著又拿出一張,以更細膩的筆觸重新填描;兩個人不忍心用掉更多的照片,每人只打算各描兩張,一張送給最好的朋友,一張自己保留。這是一種她能夠理解的普通的、純粹而親密的關係,既是朋友又是同志,一道分享當下,並約定未來在某個特殊的場合再相會……她竟沒能看出那照片的色彩是手工的涂鴉,她確信是時光的手筆把她矇騙了,並肯定地認為那照片距她看到的那一刻有二十年了,然而她看不出在此刻的她父親身上那段歲月留下的任何蛛絲馬跡。她覺得也許這種感覺就是隔閡,她想起父親勸酒的樣子,口裡說著一個段子,和臉上乾巴的笑容。不管怎樣她覺得那張小照是美的,紅色的嘴唇和五角星,綠色的軍裝,稚氣的臉。

聽說老早前,人們還不大見過照相機的時候,一些人相信照相這種事情不吉利,相片會攝走人的魂魄。當然純屬無稽之談。不過,人在無意識之中流露出來的表情如果被捕捉下來,的確是能說明一點什麼的。好比阿多在高中時期拍的那張一寸照片,當她按照攝影師的要求,挺胸收腹坐在攝影間的小凳子上時,頭腦裡什麼都沒想,只是盡量地保持著自己的姿勢,等待拍照完成。後來洗出的相片上,許多人卻奇怪地覺得那上面似是一張生氣的臉,而阿多自己則在無意間發現她媽媽的臉上有相似的神情:那表情是從她媽媽的臉上複製過來的!她的那張照片一次洗了十張,生氣的臉被貼在高中時期學校裡要求辦的各種證件上。君子坦蕩蕩,小人長威威,那可真是一張小人的臉;怨懟的妻子,借酒澆愁的丈夫和他們倆的莫名地憤怒著的孩子,君子坦蕩蕩,小人長威威,他們家沒有君子。沒什麼特別的理由,一個念頭只是就那樣鉆進了快高考的阿多的腦殼裡:不管什麼考到什麼破爛學校,只要離開這個城市就好,——倒談不上為理想天涯海角什麼的。

現如今,她所在的城市裡有愛人和朋友,卻沒有親人。沒有親人的地方,是人們所說的遠方。一年前,她回家,大大的雙肩包裡裝著行禮。快到家時,她在家門口的樓道裡遇見了住在她家隔壁的老人,正拄著枴杖蹣跚地下樓。她想自己大概有好幾年沒見過她了,從前她讀書時,大早上出門去上課常會遇見她買菜回來,有時也打個招呼,她叫她奶奶,她的年紀足夠做她奶奶了。她照例招呼一聲奶奶, 『哦,放學回來啦?』老人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讓她有些錯愕。 『呃、我、那個、呃我是從外面回來的,』 老人哦哦著和她錯肩而過,『廣、廣東,』她又補上一嘴,不確定對方明白沒有,她已經工作兩年了。唉,無所謂了,她又想道,既而拿鑰匙出來開了門。

奇怪的是,隨著時間的推移,她越來越傾向於認為那次在家門口的昏暗的樓梯間裡與老人的相遇具有寓言的色彩,她的這一想法甚至讓那個曾真實發生過的場景變得虛無飄渺起來,她感覺那場景仿佛只是發生在她的腦子裡,而不是現實的一幕。老人的時間觀很奇特,像是在她提醒她說你已進入了一個什麼特殊的時空,就像是——,像是——平行世界,每當她回到家就像進入了一個平行世界,所有的事情都朝另外的方向發展——她認為不重要的事變成了最重要的,她最珍惜的事物卻變成了某種難以啟齒、好像是什麼叫人羞愧的東西似的,她的母親會第一個站出來駁斥她,之後是其他人,就好比霞霞現在再不會提畫畫之類的事情了……即使在遠方,她仍然感到母親如影隨形的目光,像小時候。

今天,不管怎樣,她知道今天是母親節了,而她不打算再打一個電話去告訴母親她愛她了。實際上前天她們才打了電話,她在電話裡向她母親解釋瀏覽器的地址欄在哪裡,怎樣從瀏覽器輸入網址,打開網頁,還有怎樣打10086要移動關閉手機的gprs上網功能,因為她媽媽上個月手機費因為上網花了100多塊!而她媽根本不可能也不懂怎麼用手機上網!她在心裡大歎移動太無良;而她媽在電話裡順便質問她今後的到底有什麼打算,在哪買房,什麼時候生孩子(她和男朋友生活一起好幾年了,卻沒有結婚)?她只是想,這些她不關心。而對於愛——不管是親人之愛還是情人之愛——的傳達,她的看法是:

對於真正愛的人(請把這裡的愛理解為動詞,理解為獨立的動作『愛』,即who truly loves,而不是the beloved.)來說,任何一種表述都不可能是他心中所感受到的愛的完全的表達,像那句歌詞唱的,真正愛的雙方都永遠會覺得I love you more than I can say,如果说要追求或多或少程度上的真實表達,那就只有將企圖對愛的表述轉化為對愛的不可名狀的表述,因為只有這樣才真實;而對愛的完全的理解只能在雙方對對方的愛的信仰中達成,也就是說,唯有在對愛的信仰中,愛得以傳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