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ssica CHEN Joy and Loneliness CATEGORIES TIMEMACHINE TAGS GEMS

一瞥複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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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母(z的母親)今早五點多抵穗,隨行的還有z的姨媽。

七點多,我從外面買腸粉回來,看到了有深意的一幕:z在房裡試穿他媽媽從家裡新買給他的牛仔褲,他的媽媽和姨媽都在場。沒有一個人迴避。眼睜睜地看著z脫下褲子,再穿上褲子。z也許是尷尬的,但這種尷尬終究是會消失的,在中國式的大家族裡。

也許我本應在中國式的大家族前加上一個“舊”字,但事實卻不竟然,只要我們考慮到現今的中國社會是多麼得复雜!上面提到的家庭生活的一瞥,的確讓人聯想到舊社會家族成員間那種緊密的結合,乃至受到極度擠壓、幾近於無的個人空間,而事實上,這種生活方式仍然廣泛地存在於今天廣袤的中國大地之上。與此同時,另一種新的、注重生活質量、個人感受及私人空間的生活觀念,正擁有越來越多的踐行者。此二種生活觀不論從哪方面看,都是截然對立的。

首先,從持兩種不同觀念的人本身來看,分化即是明顯的:年齡上,前者多為較長者;閱歷來說,前者多半長期在出生地生活,於出生地之外界僅有零星接觸,因此亦無法獲得對於與自己現有生活不同的另一種生活的足夠想像力、理解力乃至接受力;人群的地理分佈來說,前者多半在農村(及部分小城鎮?)。

再有,由這兩種不同觀念來維持的家庭,其生活形態之差異是明顯的。在此,兩種觀念所對應產生的實體我都稱其“家庭”,這其實是非常不準確的。準確說於前者而言,是只有家族而無家庭之說的。家庭一詞,這裡我尚未對其做語言學上的考證,卻仍相信我有足夠的理由認為對它越來越多的使用,正是與幾十年來出現在我國的越來越多的、我們所說的類似於小兩口或三、四口之家的現象相對應,因此將後一種觀念維繫的實體稱作家庭更為合適,這一實體之下的更多的是一種冷暖自知的生活。相對的,家族則人口較多,並以繼續壯大人口,亦即傳宗接代為己任,且在一個廣泛的親戚圈子裡分享一切事務,並無人我之分(都是自家人或者說族人),人人都有權力對他人的事務建言獻策,最後往往要凡事按大家的意思行,方能被認可,正所謂合乎情、合乎理,若不如此則將於“家族”中無立足之地。除非運氣好一朝登堂入室、光宗耀祖,也可例外的得到大家的接納。可想見自古所謂之浪子回頭多少是一種尷尬甚至苦澀的妥協。因此,與前者(家庭生活)更多的是一種冷暖自知的實在生活不同,家族內部的生活則在更大程度上是一種榮譽生活。至此我們看出,不同觀念即神的不同遷生出形的不同,這許多大大小小、各方各面的生活形態上的差異,已經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了。

复雜如今日之中國,各種不同觀念並行於世,各種人皆人數眾多,社會之形態各異皆不足稱奇。誰人不嘆今日之中國,真大千世界也!故此,意欲對以上兩種生活觀念及方式做任何是非上或是道德上的判斷,都必定淺薄。必須考慮到地是一種觀念(無論是世界觀、價值觀還是家庭觀、道德觀等等)的形成背後,是一系列的社會變遷。毋庸言當今正是各樣變化發生得迅猛的一個時代,然就國內而言其复雜之處還在於變化發生得極不均衡。簡言之即這裡變了,那裡卻沒變;這裡才開始變,那裡卻已然一個新世界;如此種種。以國人的視角來究其所以然——何以變,何以變又不均衡——其中有外在大環境的因素,也有人為的因素。所謂大環境的因素無非是科技、經濟的發展啦,信息的聯通啦,國際化啦,這些都是所以變的原因。籠統地說就是世界在變化,而中國早就不與世隔絕了。當然以此可以套用在幾乎任何一個國家上,這些原因的成立是普世的,變化的發生因此亦是普世的。那麼如果說變化是普世的,怎麼變和變得怎麼樣則是各顯神通了。剛剛說的變化發生得極不均衡就是國內的一大特點。看看城鄉差距有多麼地不可思議!此種差距多半在同一地區就能直觀地看到,甚至於在同城的市區和郊區差別就很大,若是拿珠三角或長三角地區和內陸鄉村(佔國土面積/人口分佈絕不是小數目)去比較,就明明白白兩個世界了。以此可想見這其中人為因素(政策導向)的影響有多大。經濟上的差距,富裕和貧窮,是肉眼很容易看明白的,而由經濟效應帶來的其它方面的差異,在某種程度上更不容忽視:開放的經濟促進開放的環境(比如較寬鬆的信息管制),開放的環境帶來不同的視野、不同的際遇,不同的視野和際遇下產生不同的觀念,帶著不同的觀念去看待世界、家庭、生活、工作、新聞、事件……必然產生完全不同的解讀,乃至完全不同的價值觀、世界觀、家庭觀、生活觀、道德觀……乃至完全不同的一整個精神世界。

又回到了觀念/精神世界的差異上。前面說到過兩種不同的家庭觀(一個植根於農村,一個產生於大城市)之間的矛盾,它們各自需求地是兩種水火不容的生活方式,如果持不同觀念的人互不相識自是無妨,不過各過個的就是了。我也實不知這樣的矛盾發生在一家人裡的情況到底普遍不普遍,因為必竟一家人通常共享相似的生活環境,也容易分享同一種家庭觀念,但我知其確是有的,況且家庭/家族成員出外受教育或打工的情形也不在少數了。這裡我們再來看一個發生在城市裡的真實情形,一段家庭小史——

這家的父母年少時因趕上了文革都沒有讀好書。父親年紀輕輕的時候帶著大紅花光榮入伍了。當兵回來後即奉父母之命經媒妁之言與母親成了婚。之後雙雙隨了各自父母的工作單位上崗工作。不多久就生下一個孩子,時值計劃生育,雙方都是有正式單位的人,母親於是做了結紮手術。之後的生活過得平淡,直到孩子讀高中那年,母親下崗了。之後家裡夫妻倆的矛盾漸漸多起來,本就沒有愛情的婚姻終於脫下了它偽善的外衣。不過激烈地爭吵甚至撕扯隨著時間的推移,也只剩下夫妻雙方每日苦澀地冷嘲熱諷。繳孩子上大學是唯一一件夫妻倆在看法上沒有分歧的事情,時代變了,不讀大學將來不可能有出息。轉眼工夫,辛苦繳出來的孩子從大學畢業了。在廣州工作了。帶對相回來看了。多好。可事情沒有朝父母親想像的方向發展。孩子變啦。兩人在一起關係蠻好的了,讓辦酒,不辦。“幹嗎非要結婚,結婚有什麼意義?”那領個證吧。“領證不就為了生孩子,沒那必要。”難道你們不生孩子,不生孩子你們在一起幹嗎?“結不結婚、生不生孩子都是我們自己的事,我們不結婚,孩子我們想生了就生,不想生就不生。”將來呢,將來怎麼辦,就這樣一輩子沒個計劃嗎?“我們願意這樣一輩子就這樣一輩子。”不孝!——一場父母和孩子之間的拉鋸戰就此展開。

家庭小史只能寫到這裡了,因為後面的事就是這家人的生活之正在進行時。不過我們仍然可以想像一個年青人,一個精神世界受到擠壓的年青人,多麼可望能夠呼吸上一口自由的空氣!一旦他對外界的壓迫稍稍屈從,對自由空氣的渴望便在他的胸中燃起。而他對自由空氣的渴望有多強烈,他感受到的痛苦就有多刻骨多銘心;我們亦能想像一位人過中年、事業平平將要退休、夫妻關係不和,把品嚐快樂的最後一點希望寄託於孩孫滿堂的父親,晚飯後一個人百無聊賴地坐在日光燈下借酒澆愁,懷疑自己是不是沒那種含飴弄孫的好命;那位母親呢,她哪有自己的生活可言,心心念念就只有孩子,她想安排好一切,把孩子的命運勞勞地攥在手心裡。

上面是一個家在小城市的普通人家。到底普不普通?像這樣的人家又有多少呢?我還是不知道。不過那個孩子若是沒有在外面讀大學,沒有到廣州工作,事情一定不會這樣。都是人口流動惹的禍,還是老子提出的小國寡民好啊,可惜在國際化的今天絕無可能了,還是另覓它途吧!比如想想在同一個國度內,是不是不應該有些地方像紐約有些地方像巴黎,有些地方像印度,有些地方像日本,有些地方像京城,有些地方好像古代,有些地方又像非洲,因為“這麼多國家、這麼多時空”的人生活在一起肯定會很麻煩;想想為什麼大多數人讀了大學後不能在家鄉有合適的工作,為能從事合適的專業必需遠走他鄉,是不是產業分佈和大學裡的專業設置有問題呢;想想為什麼每個人都要讀大學,每個父母都希望自己的小孩變成同一種人,我們要一個沒有寬容,沒有自由的社會嗎;想想為什麼父母/老人在退休後就好像只有為兒女操心和等著抱孫子兩件事可以做,難道他們不能有自己的生活嗎?也許他們心裡少了一些安全感,不然的話他們可能願意把存的錢拿去旅個遊什麼的,玩樂玩樂至少能開朗點?……想想很多。

附:城市裡的農村生活

我不知道這能不能算一種奇特的現象。在廣州有這麼一群人,他們從外省的農村來到這邊打工。特別地是他們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家人(除了老小)一起來,更特別地是不只是人來了,他們把他們在農村的整個生活,連同生活習慣,甚至整個氛圍都帶過來了,好像連空氣都沒有變換。這真叫我吃驚,他們在城市,可他們的所有都和在家時完全一樣,他們是在城市裡繼續過農村生活的人,他們樂在其中,城市仿佛只是幻覺。他們在廣州的郊區,像黃浦夏園蘿崗佛山增城等地方。就拿夏園來說,一家人在那邊租一個蠻好的一室一廳只要兩百左右,客廳再擺一張床都還是很大,另外還有廚房、衛生間和陽台,對他們來說,就是買菜有點太貴了,不過買起來倒還算方便。他們多半先是聽說有同鄉在這兒打工,然後自己這邊再過來。他們往往一到這裡就能很快認識很多當地的同鄉,他們平常都很少講普通話,還是講老家話。他們當中有些是同一個廠的,有的是工作時間不固定,打零工。工作之餘老鄉們就聚在一起聊家常、打牌打麻將(一般都會賭點錢),買碼在他們當中也很流行。這些家裡的年青人都會在同鄉,最好是同一個地方的人裡面找對相或者回家相親,然後回家結了婚再和媳婦一起出來,他們一般一結婚就生孩子,生了孩子就抱回去給老人養,自己有空就回去看看。要是提起廣州市中心城區那邊的繁華,他們會嗤之以鼻:“哎喲,那邊的東西貴得不得了,在那裡租個擠得不得了的單間,這邊都可以租三房兩廳了!買菜也比這邊貴,劃不來~我們這裡很多老鄉,沒事就一起玩,那邊說話的人都沒有,整天在屋裡有什麼味?!”總之,他們的作息,他們的語言,他們的飲食,他們的娛樂,他們的社交,他們的一切都沒有改變。我想也許城市無法改變他們,因為城市從來就不是他們的家,而他們幾乎把他們的家都隨身帶來了。